嬷嬷道:“她出山已近一年,这孩子心情高傲,不擅掩饰,迟早会有有心人觉察到其中端倪,来我这里求证——不过我却没想到会是西妥斯修会的修士——理查弟兄,你与贞德是如何认识的?”
理查便把自己与贞德的渊源详细说了一遍。加布里埃拉嬷嬷听到贞德不顾伤势,返回军中,轻轻叹息了一声,用指甲敲了敲桌面道:“这孩子,还是如此倔强。”言罢又眯起眼睛,表情饶有兴趣:“听起来理查弟兄您与贞德不过是萍水相逢,一共只见过两面。为何对这个有兴趣?”理查道:“我为了贞德姑娘幸福,亦为了法兰西国运。”
加布里埃拉嬷嬷听到后半句,微露诧异:“理查弟兄,你倒好眼力!”理查却没有丝毫得色,反而忧心更重:“在下只是听得只言片语,略作推断而已。不过贞德姑娘行事高调,又从无心机,连我这鲁钝之人,都已有所怀疑,遑论别人?那朗泰罗斯,想必也是因为他师父科雄大主教有所觉察,于是指使他来贝居因会来探个虚实。”
他又追了一句:“法兰西宫廷波谲云诡,英格兰又对贞德恨之入骨。倘若嬷嬷您不能坦诚相告,只怕贞德姑娘会有危险。”加布里埃拉嬷嬷沉吟良久,方才缓缓道:“那么理查弟兄,关于贞德身世,你究竟知道多少?”
理查道:“卡莱尔先生曾告诉我说,贞德是奥尔良公爵路易之女,可是真的?”加布里埃拉嬷嬷颌首道:“确有此事。”理查深吸一口气道:“那贞德的生母,便是伊莎贝拉王太后?”
加布里埃拉嬷嬷见理查一语点破玄机,眼神半是惊异,半是赞许,拍了拍膝盖叹道:“修士真是洞若观火,看来本座不必再苦守这秘密了。”理查道:“真言不传六耳,嬷嬷您尽管放心就是。”嬷嬷起身为理查续了些清水,冲圣母像祈祷片刻,复坐回去,徐徐道:
“此事说来话可就长了。十九年前,法兰西是查理六世在位。查理六世是个疯子,不堪国事,法兰西举国都靠着伊莎贝拉王妃一力承担,当时法兰西朝廷有两大门阀,一个是奥尔良公爵路易,一个是勃艮第公爵约翰,两人都为了伊莎贝拉王妃争风吃醋。当朝的查理七世,其实就是伊莎贝拉王妃与路易私通之子。查理七世九岁那年,他的生父身份被勃艮第公爵约翰得知。约翰勃然大怒,不仅派人暗杀了路易,还率众降了英吉利,以致法兰西四分五裂。”
理查点点头,这段史实法兰西人人皆知。查理七世的身世早有传言,只是不见于官方记录罢了,坊间可是早流传开来,法兰西人无不心知肚明。加布里埃拉嬷嬷继续道:
就在路易遇刺那一年,伊莎贝拉王妃恰好已经有了身孕。当时政局不稳,王妃殚精竭力只为维持法兰西不乱,深知倘若自己再诞下路易的遗腹子,国政便不可收拾,只得来向贝居因会求助。王妃本是我贝居因会的俗家弟子,我一向对她颇为照拂,便亲自去了趟巴黎,偷偷带走婴孩,绕道阿尔卑斯返回布鲁日——我救下卡莱尔先生,便是在那时候,我只告诉他这是路易之子,却不敢说与王妃有关——从此贞德便留在布鲁日,被我悉心抚养,教以武功。自从开派祖师希尔德嘉德以来,她可算是会中最出色的武学奇材。
说到这里,加布里埃拉嬷嬷脸上浮出慈爱神色。理查道:“如此说来,贞德脖子上挂着的那枚宝石,就是法皇王冠上的那枚法兰西之蓝么?”加布里埃拉嬷嬷道:“修士目光如炬,真是见一叶而知寒秋,实在佩服。法兰西之蓝乃是查理曼王冠上的装饰,伊莎贝拉王妃把贞德交与老身之时,把这枚法兰西之蓝塞入襁褓,说日后若是相认,好有个凭证。”
理查于法国皇室典故颇为熟稔,当日一看到这枚宝石,便模模糊糊猜出来历。那顶法皇王冠本是查理曼大帝的遗物,其上缀有数枚玉石,还有耶稣殉难时流传下来的圣物十字架残片,乃是历代王室正统的关键信物。查理七世在兰斯登基之时,就是戴的这顶王冠,方才赢得群臣心悦诚服。
嬷嬷又道:我原想让她作个修女,在贝居因会一世安稳渡过。可近年以来法兰西国事日蹙,贞德虽然已经绝志事主,可她毕竟有王室血脉。我便瞒住身世,把嘉德剑授予她。这把圣女剑是嘉德祖师传下的至宝,凡是持剑者,必须要秉承圣女之名,匡济世事。贞德得了这把剑,十分欣喜,还立下圣女誓言,把法兰西复国视同己任。我这才放心让她带着法兰西之蓝下山,去助自己母亲与哥哥一臂之力。
理查皱眉道:“这事可大大不妙。贞德姑娘的出身如此敏感,查理七世又怎会容忍她呢?”加布里埃拉嬷嬷道:“查理七世并不知道真相。我让贞德把法兰西之蓝只拿给伊莎贝拉看,伊莎贝拉看到,自然就明白了。你看贞德一到希农,立刻手掌兵权,这都是王太后暗中助力的缘故。”
理查冷笑道:“权势面前无亲情,伊莎贝拉太后爱护儿子,只怕如今查理七世早已尽知内情了。”加布里埃拉嬷嬷道:就是他知道了也不打紧,贞德只要把法兰西之蓝带在身边,查理七世便不敢有什么举动。
理查听到这里,霍然起身,面色霎时苍白一片:“这可糟了!贞德姑娘在巴黎附近疗养之时,并没把法兰西之蓝带在身上。她说早已被太后借走,用去给王太子登基加冕。”加布里埃拉嬷嬷听到这里,原本沉稳的表情大为震动,目光一凛:“可伊莎贝拉为何要这么作?”理查急道:“这岂不是很明显么?她爱惜自己儿子,便把那宝石骗到手,嵌在查理曼的王冠之上,顺利遂了儿子登基之愿。从此查理七世对贞德姑娘便再无半点顾忌。”
加布里埃拉嬷嬷疑道:“若非贞德力挽狂澜,法国皇室早已被连根拔起。查理七世怎会作自断臂膀的蠢事?”理查一时冲动,也顾不得礼貌,张嘴大声道:“嬷嬷您在修道院时间太久,对世情看的忒单纯了!查理七世刻薄寡恩,猜忌成性,怎会容得了贞德姑娘?自从他在兰斯加冕之后,对贞德便处处掣肘,先是削减贞德兵权,以致她战力不敷,不得不在全法兰西大撒英雄帖;后来又在巴黎突然下令撤兵,以致贞德苦心筹划功亏一篑,就是明证!”
加布里埃拉嬷嬷听了理查的一番话,也不为仵,只是手捻着念珠,沉吟不语。她在欧洲武林德高年劭,是公认的顶尖高手,可长年隐居在贝居因会的修道院,不与外界交通,于这宫廷内斗反不及理查看得透彻。她亲手教出来的弟子贞德,自然更无心机。
过了半晌,老嬷嬷方迟疑道:“如此说来,我派她下山,竟是害了她?”理查正色道:“也不尽然。贞德姑娘力挽狂澜,使法国免遭灭国之灾,这是上帝也要称赞的义举,配得上她手中圣女剑的昭昭用意——只是如今局势已经大变,法国王军占据主动,又有大批贵族贵族依附,就连勃艮第也摇摆不定。反观英人,国王尚幼,又是权臣贝福德公爵辅政,弱主强臣,早晚生变。就算没有贞德,法军亦有足够机会击败英格兰人。”
理查知道嬷嬷心中疑虑,坦然道:“我自幼宣誓守西妥斯会的戒律,一心侍奉天主,俗世种种,于我乃如过眼云烟。贞德姑娘上应天主,下应人道,又有玲珑剔透的天然之心,我只是不愿让这样的姊妹被浊流污染罢了。”
嬷嬷却笑道:“你果然这么想么?”理查迟疑片刻,方道:“在下对贞德姑娘,正如但丁之于贝德丽采。”加布里埃拉嬷嬷显然看过《神曲》,眼神非喜非怒,理查有些窘迫,又不敢回避视线,只得暗暗运起内功,压住自己心头涌出的异样情绪。
嬷嬷也不继续逼问,起身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,慢慢道:“贝居因会的这一把圣女剑,承载着神圣职责。自嘉德祖师以降,历代拿起这把剑的人,无不尽心竭力应誓履职,不是死于非命,就是心血耗费过钜,以致年华不永。想不到这圣女剑的宿命,到这一代还是逃不脱……我当初授剑给她,只是希望她毋需知道自己身世,也能靠着圣女剑的誓约全力协助法兰西复国,早知如此……也罢,老身便破例出一次山,把贞德带回贝居因会,这圣女剑,不拿起来也罢。”
她语气忽而放缓,似是提醒理查一样:“可理查弟兄,你该知道。倘若贞德放下圣女剑,等若是卸下圣女之责,便要作回到普通修女,立下守贞誓言,一世隐在贝居因会不问世事。你可愿意?”
这“你可愿意”四字,却说得大有深意,理查也划了一个十字道:“有贞德姑娘这样出色的人物虔诚信神,实在是我教之幸。”他口中如此说,心里却没来由地钻出几缕遗憾,虽轻描淡写,却如同附骨之蛆,无论如何运功都无法平抑。
加布里埃拉嬷嬷见理查答的言不由衷,默默摇头,也不说破,摇动铃铛唤了两名修女,转头对理查道:“贝居因会不便留男客,今晚权且委屈修士你寄居附近的教堂,明日等我交待好事情,咱们就出发。”理查连忙称谢,又是欣慰,又是别有一番滋味。
一夜无话。次日加布里埃拉嬷嬷安排了贝居住因会的诸项事宜,又安排了一辆马车一匹骏马,与理查两人一乘一骑,朝着法兰西赶去。
一连数日赶路,理查在路上陆续听说了最新的战况:贞德挥师北上,绕过巴黎,正在贡比涅地区与英格兰、勃艮第人对峙,看来查理七世忌惮贞德在军中的威望,还不敢掣肘的太过明显。理查听到这消息,长长松了一口气,只要贞德呆在军中,就可安然无恙。
塞隆听到声音,急忙纵马过来,快到马车身前时,整个人竟一下收束不住,从马背上滚下来,显然是疲惫已极。理查心中悚然一惊,赶紧扶他起来,连声问道发生了何事。就连加布里埃拉嬷嬷都掀起了车帘,投来疑虑一瞥。
塞隆一看到理查面容,突然哇哇大哭起来,一时间涕泪交加。理查连问了数声,塞隆才哽咽道:“修士……贞德将军她,她……被英格兰人捉去了。”
第四章 阿布里塔楼
听到塞隆说出这一番话,理查惊得魂飞魄散。加布里埃拉嬷嬷下了车,双眉紧蹙,运起指力连点了塞隆数处。塞隆这才平复了情绪,抽抽噎噎把原委说出来。
原来自从理查走后,贞德一行返回大营,却发现查理七世任命了新的法军主帅,而贞德则被派去率领一支偏师扫**贡比涅附近的残敌。
贞德虽有些不满,但君命难违。她来到贡比涅之后,连下十几座城堡。前几日贞德带了卡莱尔、塞隆与百余名士兵出城勘察地形,不意遭遇了勃艮第人埋伏,主使者正是皮埃尔科雄。还是贞德凭着掌中圣女剑杀出一条血路,掩护众人朝最近的法军城堡撤退。谁知到了城堡墙下,城内的守军却不敢开城。贞德连续叫了四门,俱都紧闭门户,只得率众绕路而走,她自己毅然断后。只可惜纵然贞德有绝世武功,以一人之力抵挡大军终究还是寡不敌众,被科雄所擒。塞隆死里逃生,正急急忙忙赶回大营报信求援。
听到塞隆讲完,理查心如刀绞,不由得一拳怒砸在马车上,让辕马一阵嘶鸣。这明明就是查理七世的借刀杀人之计,想不到这厮居然毫不掩饰,当真视天下公论与道义于无物!他又想到勃艮第和英国人平素对贞德的怨恨,心中又是一阵发凉。
加布里埃拉嬷嬷走到理查身边,按住他肩膀一股温润内力贯注进来,让他原本烦乱不堪的心绪稍稍平复下来。嬷嬷道:“理查弟兄,如今我们该如何?”她面色镇定,按在理查肩膀的右手却微微发颤。塞隆擦了擦眼泪,抢声道:“咱们赶紧去附近的法军营寨,让他们发兵救援。”
理查冷哼一声:“查理七世存心要害贞德,又怎会派人来救援了。何况这里距离最近的法军驻地也有二、三十法里。一来一返,只怕贞德早已经被勃艮第人带走了。”加布里埃拉嬷嬷道:“那么依修士你的意思……”理查决然道:“事不宜迟,咱们应当马上行动,趁勃艮第人还未进入城堡,把贞德姑娘救出来。倘若等到贞德被关入城堡水牢,深垒高壁,就难了。”
于是嬷嬷把辕马解下来,与理查、塞隆一人一骑,急急忙忙朝着勃艮第人撤军的路线追去,恨不得肋生双翅,象天使一样飞过去。贡比涅地区河道纵横,森林密布,好在卡莱尔一路上留下许多记号。眼看夕阳西下,远远已能看到勃艮第军的旗帜,还有密密麻麻的帐篷,其中炊烟袅袅。看来今日他们打算就地扎营。
靠着事先约定的记号,他们先与卡莱尔碰了头。卡莱尔没料到加布里埃拉嬷嬷居然亲临,两人相见,略寒暄了几句,便转到了正题。根据卡莱尔观察,这一队勃艮第人约有三千之众,其中不乏高手,皮埃尔科雄应该也在军中。
理查提议说等夜深之后,他们三个人潜入营寨,卡莱尔负责把勃艮第人的粮秣辎重点燃,使之混乱啸营;理查趁乱去救出贞德,嬷嬷在一旁准备出手对付科雄的干涉;塞隆武功不高,留在营寨之外看守马匹,接应众人。卡莱尔与嬷嬷都说好计,塞隆虽不甘心,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跟着去只会添乱。
于是等到夜深,他们依计而行。这三个人各自身负绝技,轻易便潜入勃艮第军营。偶尔有一两个警觉的哨兵觉察到异样,早被嬷嬷一指隔空点倒。过不多时,营寨西侧隐有火光,迎风而盛,一下子烧了起来。哨兵连忙大声示警,勃艮第人正在睡梦中,骤然听到警报,倒有许多人衣服尚未穿好就冲出来了,找兵器的找兵器,提水的提水,一时大呼小叫,场面混乱至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