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98章妥协(一)
3月14日,春日的马德里,阳光本该带着几分暖意,但透过西印度事务委员会大厅那高耸的彩色玻璃窗照射进来的光线,却仿佛被一股凝重的空气所冻结,只剩下冰冷而斑驳的色彩,无力地投射在光滑的石质地板上。
议事大厅内部装饰极尽奢华,深色的橡木镶板雕刻着繁复的纹章与神话场景,巨大的枝形水晶吊灯即便在白昼也点燃着数百根蜡烛,试图驱散角落的阴影,却无法照亮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焦虑。
墙壁上悬挂着几幅油画,描绘着西班牙发现和征服新世界的辉煌瞬间——哥伦布登陆、科尔特斯与蒙特祖马会面、皮萨罗征服印加……
那些意气风发的征服者先辈的目光,此刻仿佛正无声地审视着他们那些陷入困境的后继者们。
长条形的会议桌旁,西印度事务委员会的成员们大多已就座。
他们身着黑色或深紫色的天鹅绒礼服,领口和袖口露出洁白的蕾丝,胸前佩戴着象征身份与功勋的各式勋章。
然而,这些华丽的服饰却无法掩盖他们眉宇间的阴郁和不安。
委员会主席,路易斯·门多萨·伊·帕迪利亚侯爵,坐在长桌的首位。
他是一位年近五旬的王室旁支贵族,头发银白,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,但此刻却布满了深深的沟壑,那是权力重压和近年来接连坏消息刻下的痕迹。
他枯瘦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上一份厚厚的卷宗——那是过去两年间从美洲发回的一份又一份灾难性的报告。
他的神情有些恍惚,目光也有些空洞,似乎穿透了桌面,看到了某种不愿面对的的未来。
大厅里回荡着克鲁兹男爵的声音,语调低沉,但又透出几分激烈。
“……综上所述,诸位尊贵的委员。”克鲁兹男爵站在长桌一侧,他的声音因为连日奔波和内心焦虑而略显沙哑,但依旧保持着宫廷贵族特有的清晰语调,“我在新西班牙的所见所闻,绝非帕切科总督为了推卸责任而危言耸听。”
“新华军的战斗力远超我们之前的任何预估,他们的陆军战术灵活,火器精良,士气高昂。而他们的海军……嗯,好吧,他们已经事实上成为了太平洋上新晋的霸主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在座的委员们,看到的是怀疑、震惊、不甘,以及更多的忧虑。
他深吸一口气,继续陈述那份他早已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但又令人沮丧的报告:“瓜达拉哈拉的陷落,普埃布拉的溃败,损失的不仅仅是数千名士兵,更是新西班牙总督区脊梁的折断。”
“如今,墨西哥城如同一座孤岛,被恐惧和失败的阴云笼罩。而海洋上,自秘鲁的卡亚俄港到智利的拉塞雷纳,我们的港口时刻处于新华舰队的威胁之下。”
“秘鲁分舰队的覆灭,以及我们为挽回颜面而派出的特遣舰队的惨败,已经证明,在广袤的太平洋上,我们没有任何一支力量可以保卫我们的美洲领地。那些蠢蠢欲动的土著反叛势力……”
事务委员会委员德·拉·托雷伯爵闻言,忍不住打断了他,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愤懑:“克鲁兹,请原谅我的直率。你说的问题这般严重,但我仍然无法相信你所叙述的一切。”
“一个建立在蛮荒之地,由东方流亡者和低贱土著组成的所谓‘新洲华夏共和国’,如何能在短短数年内,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?这背后是否有什么我们未曾察觉的阴谋?或者,是否是我们殖民地的官员们过于无能,才导致了这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失败?”
克鲁兹男爵面对质疑,并没有动怒,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:“伯爵阁下,我初到墨西哥时,与你抱有同样的疑问和……轻蔑。”
“但我询问了从阿卡普尔科逃出的商人,审问过被俘后侥幸生还的军官和士兵,还有那些曾经偷偷与新华人做交易的走私商人。他们众口一词地描述着新华人严明的军纪、高效的政府组织力,以及他们装备的大量、甚至在某些方面优于我们的火炮和火枪。他们并非乌合之众,他们是一个组织严密、目标明确、并且……深知我们弱点的新兴地区力量。”
“帕切科总督或许有他的失职之处,但将所有的失败归咎于他个人的无能,无疑是忽视了我们已经面对的这个可怕对手的现实。”
他走到桌边,拿起一份文件:“这是新华人通过阿隆索·加尔萨提出的停战条件。割让从加利福尼亚直至墨西哥西部地区的大片太平洋沿岸土地,战争赔款高达五百万比索,全面开放所有美洲港口与新华人通商,并允许他们的船只在我们沿岸任何港口自由停靠、补给。这……”
他苦笑着,“这确实是胜利者的条款,赤裸裸,毫不掩饰。”
大厅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低声议论。
尽管委员们早已通过各种渠道知晓了条件的苛刻,但再次听到这些条款,依旧感到一阵屈辱的刺痛。
“这是对西班牙王国尊严的践踏!”另一位委员,来自教会的高级教士,阿尔帕雷斯主教,声音低沉而充满威严,“我们如何能向陛下呈报如此丧权辱国的条件?这会让我们西班牙王国成为整个欧洲的笑柄!而且……,上帝也不会允许我们向异教徒如此屈服!”
“主教大人……”克鲁兹男爵的声音提高了几分,带着一丝急切,“尊严需要实力来维护,而现在,我们在美洲的实力已经荡然无存。”
“更可怕的是,持续的战争正在耗尽我们最后一点元气。秘鲁的银矿,因为航运断绝,今年的白银事实上已经无法运出。去年,我们已经因为宝船遇袭而导致三百五十万比索的损失,以至于出现了债务违约。如果未来几年,来自秘鲁的白银输入仍无法恢复……”
他没有再说下去,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。
西班牙王国庞大的战争机器和几乎同样庞大的债务,全靠美洲源源不断的金银在支撑。
一旦这根输血管被切断,欧洲战场的溃败、国内财政的崩溃、乃至王冠的动摇,都可能接踵而至。
就在这时,议事厅厚重的大门被轻轻推开,一名书记官面色苍白,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,他无视了正在进行的讨论,径直走到主席帕迪利亚侯爵身边,俯身低语,并将一份密封的急件放在他面前。
帕迪利亚侯爵眉头紧锁,拿起桌上的银质裁纸刀,熟练地划开火漆。
他展开信纸,目光快速扫过。
随即,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,拿着信纸的手甚至微微颤抖起来。
整个大厅瞬间安静下来,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席身上,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,淹没了每一个人。
帕迪利亚侯爵缓缓抬起头,他的目光失去了往日的神采,变得更加空洞而绝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