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长瑞一字一句给李伴峰介绍文件内容,这一沓文件围绕着土方国将要派出使节的事件,进行了一系列深入的剖析和阐述。 外州很重视这件事,这件事本身也很重要,这关系着普罗州、外州和商国的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处境,但李伴峰无论如何都集中不起精神。 他满脑子都回荡着阿雨的话,满脑子都在思考着界线的起源。 操控界线的是一个人,这个人就在暗星局,所有操控界线的设备,根本没有实际的操控能力,都只是在向阿雨发起联络信号,再由阿雨把消息转达给那个人,由她来完成界线的操控。 这个人到底是谁? 能以一己之力掌握所有的界线,这人到底有多强大的实力?货郎能不能斗得过这个人? 货郎…… 就李伴峰所知,能和货郎在实力上比肩的,只有一个人,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天上人,也就是天女。 难道是天女被关在暗星局里,被老火车控制住了? 老火车实力也不俗啊! 云彩上那位又是什么想法?她又是什么来历,为什么我每次进门,她都要把我送到暗星局? 她想让我把天女救出来? 一连串的疑问在脑海里翻滚,以至于李伴峰看着陈长瑞一直张嘴,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。 “李局?”陈长瑞呼唤几声,李伴峰稍微清醒了一些。 “李局,您说我们到底该不该接见土方国的使节?” 李伴峰翻了翻文件:“应该接见,他们既然来函了,就和他们谈一谈。” 陈长瑞道:“我也是这个想法,我这就把您的意见反馈给上头。” 确实应该接见,土方国主动联络外州,如果连使节都不接见,很可能会升级为严重事件。 如果土方国带不出来太强悍的兵刃,外州还有一战之力,瑞荣纺织厂就是不错的战例。 可就岁荒原的情况来看,界线不一定能覆盖住每一道入口。 如果土方国能在外州找到一个没有界线的入口,把强悍的兵刃都带出来,双方的实力差的就有些悬殊了。 更重要的是土方国的战力今非昔比,杜文铭把引导剂的配方卖给了土方国,很可能也把调和剂的配方卖了,现在的土方国可能已经出现了一群战斗力强悍的三头人。 在这种实力对比下,先接见使节,然后再与对方虚与委蛇,不做实质性承诺,尽量保留实力,拖延时间,是当前的最佳选择。 至于如何虚与委蛇,这不需要李伴峰操心,外州是这方面的专家。 送走了陈长瑞,李伴峰收拾了一下文件,回了随身居。 九儿在九房里躲着不肯出来,洪莹在她身边陪着。 李伴峰叹一声道:“不见她就不见,你委屈什么?我又没有逼你!” 唱机问李伴峰:“相公,你觉得六号监室里除了阿雨还有谁?” 李伴峰道:“我觉得还有天女。” 唱机道:“我也觉得是天女,红莲,天女是你的主人,你觉得是不是她?” 红莲道:“隔着小火车,还隔着大铁门,谁知道里边是谁?要不你带我进去看看,我一眼就能分辨出来那是不是天女。” 呼! 一团蒸汽飞来,烧在红莲底座上,红莲张开莲叶,捂着底座四下乱窜。 唱机笑道:“红莲妹子,急坏了你吧,你天天盼着这一天,可就是出不去呀!” 说话间,唱机翻开了李伴峰带回来的文件。 “土方国要往外州派使者?” 李伴峰点头:“土方国要与商国开战,这个时候派使者来外州,意味深长。” 唱机有些担心:“土方国跋扈惯了,他们的使者怕是不好接待。” “这倒不用担心,处置这类事,外州自有办法。”李伴峰坐在床边,拿着小神像吸收着人气。 “相公啊,不要太急,旅修云四技还没学会,没有技法支撑,修为还不算稳当。” 李伴峰也正琢磨这事儿,如果九儿和洪莹都不知道旅修云四技,这事还能问谁? 找老火车是最佳选择,而且李伴峰正在想办法把他从商国救出来。 收了些人气,李伴峰小睡了片刻,半梦半醒之间,思绪依旧翻滚不断。 只有把六号监室里的人放出来,才有可能彻底操控界线,其他的想法都是徒劳的。 只有彻底操控了界线才能挽救普罗州,否则一旦开战,普罗州会沦为焦土。 焦土。 什么样的焦土? 李伴峰看到了化作废墟的逍遥坞。 他在废墟之中翻找,找到了马五的呢子大衣,还看到了姜梦婷的缎子旗袍。 他看到了破烂不堪的大舞池,看到了比舞池还要破烂的一地尸体。 逍遥坞已然如此,绿水城呢? 绿水城化作焦土,那其他地方呢? 他看到了比绿水城还要惨烈的铁门堡,和几乎被夷为平地的药王沟。 李伴峰从床上坐了起来,大口喘着粗气。 唱机拿着手巾,帮他擦了擦汗水:“相公,做噩梦了?” “是,噩梦!”李伴峰急匆匆出了随身居,他要去暗星局,继续调查六号监室的线索。 刚到了办公室,放映机打开了胶片仓,有电话打了进来。 是宋老师的号码。 李伴峰现在只想调查六号监室,本来不想接听电话,又担心宋老师发病了。 等接起电话,宋老师焦急的说道:“伴峰,可算联络上你了,你来花湖公园一趟,我有要紧事跟你说。” 刚一回外州,宋老师就能联系上李伴峰。 她是通过电话掌握了他的行踪,还是通过暗星局掌握了他回来的消息? 李伴峰心里生疑,但还是去了。 不管怎么说,宋老师从来没加害过他。 到了花湖公园,宋老师正等在新地入口。 和她等在一起的,还有铁门堡的地头神,宋干魂。 “出什么事情了?” 宋老师道:“一时半会说不清楚,你跟我们去看看就知道了。” 穿过花湖,三个人一并到了新地。 站在新地上往周围看了一眼,李伴峰惊呆了。 这片新地他再熟悉不过,这是从普罗州到外州的捷径,李伴峰自己都不知道走过多少回。 可这块新地变了,虽然有同样的树,有同样的山,但李伴峰知道这不是以前那块新地,因为旅修从来不会忘记自己走过的路。 “这块地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?” 宋干魂摇头道:“兄弟,这么说不是太恰当,这块地不是变了,是多了, 咱们原本熟悉的那块新地,在东边八十多里之外。” “这是又插进来一块新地?”李伴峰默默站在湖边,一连串的思绪在脑海里翻腾。 当初他有个疑问,一直没能得到解答,外州为什么会有新地? 以前不知道新地的形成机理,这个问题被李伴峰给忽略了。 而今他知道,是商国通过亳城的祭坛,制造出了能生长的种土,利用通往普罗州的通道进行投放,从而形成了新地。 商国的投放范围已经延伸到了外州? “大哥,这块新地是什么时候多出来的?” 宋干魂回答道:“按照我发现的时间,是三天前,我经常在普罗州和外州之间往返,三天前我来到外州时,这块地还没有出现,次日我回到普罗州时,这块新地出现了。” 三天前? 这就更不可能了! 商国在三天前根本没能力制造出新地,他们没有种土。 制造种土得靠亳城的祭坛,亳城的祭坛被炸了,李伴峰亲手炸的! 他们把祭坛修好了? 李伴峰刚刚离开嚣都,在嚣都期间,他也打探过亳城的消息,祭坛没有修好! 就是因为祭坛没有修好,乔毅没法制造新地,才杀了一批地头神,给李伴峰凑了十对契书。 这新地到底哪来的? 宋干魂道:“按照我的推测,这块新地是土方国制造出来的,这不是闭着眼睛胡说,我有充分的依据。” “土方国会制造新地?” 宋干魂道:“以前他们不会,沉睡之地、福尔海姆、黄金圣土、万生之州、暖阳之乡的新地,原本都是商国制造的,自从土方国完全掌握了上述入口,这些地方都没有出现过新地, 现在情况变了,土方国很可能已经掌握了这门技术,他们还可能在外州打开了新的出口。” 宋干魂确实不是胡乱推测,作为游走于普罗州和外州之间的特殊人物,他掌握了大量信息。 李伴峰此刻想到了岁荒原的出口,为了封堵那道出口,强如货郎,都遭到了重创。 依据宋干魂的判断进一步做出推断,那道出口很有可能就是土方国制造的。 眼前这道出口还不知道在什么位置,却很有可能和岁荒原的出口一样,不受界线的限制。 宋姝对李伴峰道:“咱们的处境非常危险,无论普罗州还是外州,咱们需要团结起来度过这道难关, 伴峰,你知道手足盟么?” 李伴峰看向了宋老师:“我听说过。” “伴峰,我知道你和何家庆之间有很深的矛盾,我所说的手足盟,不是何家庆创立的组织,是另一个更为久远的组织, 你认识的很多人都是手足盟的成员,包括我,也包括当初在车站救了你的福星,我们所做的事情是为了创造一个新的普罗州, 我们的想法和你所做的一切并不矛盾,甚至可以说是殊途同归,伴峰,你愿意加入我们吗?” 李伴峰沉默片刻,看向了宋干魂:“大哥,你也是手足盟的成员?” 宋干魂摇头道:“我不是,你们接下来的谈话,我也不方便再听下去。” 宋干魂离开了新地,李伴峰问宋姝:“手足盟的首领是谁?我问的是真正的首领。” 宋姝道:“我们真正的首领是天女,你应该听过她的名字,她是普罗州缔造者之一,她是真正想让普罗州好起来的人,也是当前唯一能拯救普罗州的人。” 李伴峰问:“你们知道天女在哪么?” “不知道,”宋姝叹了口气,“我们一直查不到天女的下落,现在土方国即将入侵,我们需要的是时间, 我们要团结一致,尽量把战争的时间延后,等待天女来抵挡入侵者,我相信我们会取得最终的胜利。” 李伴峰道:“我有些急事要办,老师,你跟宋大哥说一声,这块新地有任何异常,一定要告知我。” “伴峰,你愿意加入手足盟吗?”宋姝又问了一次。 李伴峰压低了帽檐,摇了摇头。 宋姝还在劝说:“伴峰,货郎的方式有问题,普罗州有很大的问题,世界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像普罗州那样无序的运转, 货郎守不住普罗州,他抵挡不住敌人,他甚至组建不了一支能够战斗的军队, 普罗州一盘散沙的局面,必须要得到改变,伴峰,你再考虑一下。” 李伴峰再次摇头,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。 …… 回到暗星局,李伴峰在楼梯间里从上到下跑了一遍,没有触发任何诡异现象。 这是不想见我? 李伴峰回了办公室,攥着阿雨给的金条,脑海里不断的重复着一个念头。 “阿雨是世间第一美人!” 念头在脑海里重复了十几次,李伴峰听到了阿雨阴冷的声音。 “浪荡子,你敢用花言巧语来骗我?” “我没骗你,我说的话,句句真心!” 阿雨问道:“赵骁婉到底是不是你娘?” 李伴峰回答:“不是!” 阿雨再问:“你娘是谁?” 李伴峰回答:“不知道。” “连你娘是谁都不肯说,还敢说你是真心!” 联络中断了。 李伴峰说的句句属实,居然还被说成不是真心。 他攥着金条骂道:“我就不愿意和疯子打交道!” 平复片刻,李伴峰苦笑了一声。 之前一直费心劳力去研究,如何才能化解界线。 而今无论如何都想不到,找到了能化解界线的人,却一直想让她制造界线。 金条突然发烫,李伴峰又听到了阿雨的声音:“适才跟你逗着玩,我跟她说了,岁荒原的那道入口,她愿意给加上界线,过些日子就能完工。” 李伴峰道:“我这还有一个地方,需要加条界线。” 阿雨不高兴了:“你说的轻巧,当是街边做面条的,你要一根就给你做一根?” “这地方也是土方国开的出口,要是不堵上,土方国随时能打过来。” “出口在什么地方?” “花湖公园有块新地,就在那块新地上。” “花湖公园?那都是外州了,离得太远了。” “离哪太远了?这不就在你附近么?” 阿雨道:“离我近了没用,得离家近呀!” “离家近?这什么意思?” “我去和她商量,你慢慢等着吧。” 联络又中断了。 李伴峰再想找阿雨,却始终没有回应。 他坐在办公室里,思考着一个细节问题。 阿雨说,得离家近才行,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? 界线。 家。 李伴峰想起了自己制造的界线。 关门闭户! 天女是宅修! 她是宅修! 普罗州的界线,来自关门闭户之技? 所有的界线都是她用技法制造的? 念头一闪而过,李伴峰还在震惊当中。 陈长瑞推门而入:“李局,都准备好了!” “什么准备好了?” “上头已经决定接见土方国使节,时间定在明天下午。” “这么急?” 陈长瑞点头道:“时间是土方国定的,也没给我们商量的余地。” 娘子说的没错,土方国做事确实跋扈。 难怪土方国这个时候派了使节,他们有备而来。 好在之前的应对是正确的,这个时候就该虚与委蛇和土方国周旋下去。 不过早晚都是见面,以外州的能力,一天时间也足够他们做好相应的准备。 李伴峰叮嘱道:“提醒上边一句,尽量不要做出任何实质性的承诺。” 陈长瑞看了看办公桌,又看了看李伴峰,眼神上下游移,语气飘忽不定:“这个事情,倒不用急着提醒。” 李伴峰皱眉道:“明天就要见面了,现在还不着急?” 陈长瑞不知该如何开口:“高主任来了,一会让她跟您说。” “我跟她有什么好说的?我现在没空见她!” 李伴峰不想见,可高艺娜还是来了:“李院长,会议地点已经确定了,相关人员名单也确定了,请您过目。” 她递给李伴峰一个文件夹。 李伴峰深感诧异:“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?” “明天您就要接见使节了,肯定要做好相应准备。” “我接见?”李伴峰没听明白,“为什么是我接见?” 高艺娜解释道:“情况是这样的,我们成立平衡工作综合研究院的初衷,就是为了更好的提升平衡工作针对性和主观能动性,为下一阶段的平衡工作创造更为有利的……” 李伴峰打断了高艺娜:“说有用的!” 高艺娜尽量用直接的方式表述:“我们这次的主要目的是,既要在符合礼仪规格的基础上,完成使节接待的任务,又要在符合双方利益的基础上,避免过于直接表达我们的立场。” 李伴峰还是没听明白,陈长瑞补充了一句:“因为您的立场,比较特殊。” 这回李伴峰听明白了。 做为普罗州人,李七的立场不能代表桓国的立场,但以李七的身份,又具备接见使节的资格。 既要和又要,他们玩得真是明白! 李伴峰想说不见。 可如果真的不见,难说会引发什么后果。 说到底,还是和土方国来虚的,李伴峰在暗星局待了这么久,也多少有点心得,见就见了。 他回去和娘子商量了一下,娘子对这事儿格外重视:“相公啊,虚与委蛇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,尤其是遇到土方国的人,相公得早做准备。” 娘子说的不是心理准备,是实打实的文字准备。 李伴峰从货架上拿下了判官笔:“阿笔,这事情就拜托你了。” “哼!”判官笔翻了个身,回了李伴峰一句,“不做。” “为什么不做?” “太绕!”判官笔又睡去了。 当初在墨香店做地头神,文人说话只说三分,剩下七分都是弯弯绕绕,逼着对方去猜,判官笔最讨厌这个。 判官笔就这个性情,他不肯帮忙,还不能逼他,只能另找别人。 洪莹拎着棍子去了十一房,敲了敲桌子道:“出来。” 屋子里传来了一名女子的声音:“夫人,有什么吩咐?” “干活!”洪莹一声令下,笔墨纸砚自动出现在了桌上。 十一房这位是个文修,才气比不上判官笔,但做这类文章不在话下。 当天,她给李伴峰写了长达万字的通稿,针对不同类型的问题,还制定了不同的应对方案。 李伴峰拿着通稿熟悉了几遍,本想睡上一觉养足精神,结果当天晚上又没睡好。 他又做了噩梦,这次他梦到了变成废墟的越州。 公园变成了废墟,商场变成了废墟,就连他的大学也都变成了废墟。 废墟之中,他找了许多尸体,里边还有不少熟悉的面孔。 得把天女救出来,得尽快把她救出来。 从噩梦之中惊醒,李伴峰满脸虚汗走出了随身居。 唱机发现李伴峰状况不太对劲,正在想其中的原因。 七房的菠萝开口道:“夫人,我过两天想出去检查一下钩子。” “好,等相公回来,我就和他商量。” 菠萝发现了异常,但不能明说出来。 唱机明白他的意思,她正推断异常出在哪里。 思索之间,她突然听到一声冷笑。 “哼!” 这声冷笑不是判官笔发出来的。 …… 第一天下午,李伴峰接见了土方使者。 会议规格很高,随员的级别很高,土方国的使者也很高,有三米多高。 这位使者出身皇族,同是三头人,他的外形要比乔毅彪悍很多,发达的肌肉覆盖在红色的长袍之下,依然能凸显出鲜明的线条。 他们的长相和穿着都和拉夫沙人接近,很难说到底是谁融合了谁的文化和血统。 宾主落座,使节的三个脑袋从左到右依次开口。 “我们出身皇族。” “你该对我们行礼。” “要用更高的礼仪规格。” 更高的礼仪规格? 鞠躬还是下跪? 李伴峰摇头道:“我没有这样的习惯。” 会议的气氛有些紧张,坐在李伴峰身后的随员面面相觑。 土方使节继续依次发言: “我们听说过你,你是普罗州人,来自愚昧野蛮的普罗州。” “你的身份特殊,在普罗州和外州都有地位,我们直接把我们国王的命令转达给你。” “我们需要两支军队来参与战争,外州和普罗州各一支,我们需要两座城市来处理事务,外州和普罗州各一座, 注意,这是命令,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,这也是我们共修盟好的基础。” 李伴峰低着头,翻阅着十一房给他做的通稿。 翻了几页,他把通稿放在了一边,在这种情况下,通稿似乎没有太多参考价值。 他抬头微笑的看着这位三头使者:“你们刚说什么?我没听清楚。” “这么简单的事情,难道还需要我们重复……”左边脑袋,话说了一半停住了。 李伴峰的笑容之中有股寒意让他呼吸不畅。 中间的脑袋说道:“我们只是转达国王的意见。” 右边的脑袋补充道:“你们桓国有句话,两国交战不斩来使,这是最基本的礼仪。” “两国交战不斩来使,”李伴峰收去了笑容,问道,“现在两国交战了么?” 使者不知该如何回答。 李伴峰又问道:“我现在可以斩你们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