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襦阳摇了摇头,目光深邃地看着案几上的鱼符,缓缓道:“陈元礼若真想害我,早在马嵬坡斩杀哥舒翰时,就可以顺手除了我安插在禁军中的细作。他没有那么做,反而让奉先千里迢迢送来这半枚鱼符,这是在交心。他自己不敢来,是怕落人口实,这是在守礼。一个被逼到绝路,却依然想着交心与守礼的人,不会设这么浅薄的局。”
他站起身,沉声下令:“传我之令,立‘忠唐簿’。将陈元礼父子马嵬之功,纵太子北上之过,一一记录在案。是非功过,不由我们今日评说,待天下大乱平定之后,交由天下人公议!”
一夜无话。
次日,也就是七月二十六日午时,那位来自终南山的樵夫再次悄然出现在影驿后门。
这一次,他带来了一封更短的信,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,却是李泌亲笔:
“鱼己入水,网当张三面。灵武有鹰,不可射;蜀中有龙,尚未眠。”
赵襦阳将短笺在指间反复捻动,在密室中来回踱步,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这几句话。
窗外的阳光透过高高的气窗照进来,在他脚下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。
突然,他停下脚步,眼中精光一闪,豁然开朗。
“我明白了……”他低声自语,声音中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,“李泌这是在劝我——不可阻拦李亨称帝,否则天下无主,只会陷入更大的混乱,这是‘灵武有鹰,不可射’。但同时,也不能立刻承认他的正统地位,要给他留下一丝忌惮,防止他挟天子之名行专权之事,因为蜀中那位真正的天子还活着,这是‘蜀中有龙,尚未眠’。他要我做的,是那个手持弓箭,盯着雄鹰,却引而不发的猎人!”
一瞬间,所有的迷雾都散开了。赵襦阳的思路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。
“七郎!”他扬声喊道。
薛七郎立刻推门而入。“在!”
“启‘凤’字号密档,将陈奉先昨夜的供词原原本本录入其中。另外,立刻拟三道密报,用最高等级的渠道送出。”赵襦阳语速极快,不带一丝犹豫。
“第一道,送往朔方,交郭子仪。告诉他八个字:‘迎,而不拜;君,而非圣。’”
“第二道,送往河西,交哥舒翰旧部哥舒曜。也送他八个字:‘藏锋待时,静观其变。’”
“第三道,送往巴蜀,交苏湄。命她不惜一切代价,扩招‘信商’,将我们的商路和情报网,彻底铺满入蜀的每一条栈道!”
当夜,赵襦阳独自一人登上了恒州城的鼓楼。
晚风猎猎,吹动着他宽大的袍袖。
他极目远眺,望向北方的天际。
就在此时,远方一座作为烽燧台的山头上,一道火光冲天而起,连续闪烁了三下,然后归于沉寂。
这是薛七郎与潜伏在范阳的周通约定的信号——从恒州到范阳的地下暗线,己全线贯通。
赵襦阳缓缓收回目光,从怀中取出一本他亲手撰写的《大义八策》副本。
他翻到其中一页,上面写着“第七策:缓称尊”。
他提起朱笔,在旁边龙飞凤舞地批下八个字:
可立不迎,待罪而授。
风吹过城头的残垣,发出呜咽之声。
他放下笔,低声自语,像是在对一个看不见的故人说话:“教授,你说过,太子李亨必将称帝,这是大势所趋,无人能阻……可若是我不阻拦,只是稍稍……改变一下这帝位传承的分量呢?”
他的声音消散在风中。
而在他脚下,一队不起眼的驼队正悄然从西门鱼贯而出,汇入夜色之中。
那是苏湄麾下的“信商”。
在他们运载的丝绸和茶叶的货箱夹层里,整齐地码放着三百份刚刚刻印好的《长安陷落记》,以及那半枚铜鱼符的拓印图样。
这支驼队的目的地,正是黎明前的灵武。
夜,愈发深沉。
恒州城内外的一切似乎都己归于平静,唯有影驿密室中的烛火依旧不知疲倦地跳动着。
薛七郎处理完所有的密报,刚准备喘口气,一名影卫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,手中捧着一个黑色的小木盒。
木盒上没有标记,只在盒盖的缝隙处,插着一根极细的青色羽毛。
这是第七只了。薛七郎的心,没来由地猛地一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