帐中的油灯被风吹得摇曳不定,昏黄的光晕将墙壁上简陋的木板映出一片斑驳。
苏湄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,她面前的老吏双眼浑浊,涕泪纵横,仿佛要将长安城破那日的惨状连同五脏六腑一并呕出。
他说的不是金戈铁马的攻防,而是杨国忠如何为了修建自家通往行宫的马道,强令民夫拆毁了长安百年坊墙,那坚固的壁垒一夜之间化为坦途,才让安禄山的铁骑得以长驱首入。
笔录的妇人停下笔,用袖口擦了擦眼角,帐内一片死寂,只余下老吏压抑的抽噎。
“不止如此,”一个声音沙哑的商贾接过了话头,“国难当头,贵妃的兄长杨国忠与韩国、虢国、秦国三位夫人却在城中囤积居奇,斗米千钱!我们这些小商户的存粮被他们强买豪夺,转手就卖给饿死的百姓,那银钱上,都沾着人血!”
角落里,一个曾是宫中浣衣婢的妇人怯怯地补充道:“还有内侍监的李辅国,他对外兜售所谓的‘避难符’,一张薄纸要价百金,说是能保一家平安。城中百姓散尽家财,换来的不过是废纸一张,最终还是家破人亡。”
每一桩,每一件,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,插在众人心头。
陈砚舟放下手中的卷宗,长长叹了口气,声音里满是疲惫与悲凉:“我算是明白了,非是叛军之利,能破我百年长安,实乃朝廷中枢,自溃其防线,自毁其长城。”
赵襦阳一首负手立在帐外,夜风吹动他的衣袍,帐内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地落入他耳中。
他没有进去,只是对身旁的柳参军低声吩咐:“将这些口述一一汇编,剔除虚言,留下实证,题名《长安陷落记》。连夜刊印三百份,用最快的渠道,密送河北各镇节度使。天下人,需知长安为何而失。”
与此同时,在屯田区另一头的妇学堂里,烛火通明。
广平公主李倓亲自执教,她一身素衣,洗尽铅华,正耐心地教导一群妇人识字算术。
她讲的不是诗词歌赋,而是最实用的《女诫》与记账法。
一个胆大的妇人放下手中的木炭笔,抬头问道:“公主殿下,您不怕我们识了字,开了智,就不再像以前那般听话了吗?”
广平公主闻言,微微一笑,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沧桑与通透。
“我父皇,也就是当今圣上,他最怕民智开启,所以他听信奸佞,闭塞言路,最终天下大乱。”她顿了顿,目光扫过每一张专注而又迷茫的脸,“而赵使君,他竭尽全力教你们识字,教你们明理,所以恒州至今不陷。你们说,到底谁才是真正畏惧天下,谁又是真正敬畏天下之人?”
一番话,掷地有声。
学堂内先是沉寂,随即爆发出低低的议论,那议论声里,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光亮。
这番对话很快传遍了整个流民营,第二天,来学堂的人挤满了屋子,甚至有几个断了臂的老兵,也牵着自己的孙儿过来,对着公主和赵襦阳的亲兵深深一揖:“我们老骨头不中用了,但愿为使君守好这片田,也求使君教我的孙儿,‘忠’字究竟该如何写!”
人心,就这样一点点地聚拢。
当夜,薛七郎如一道影子般潜回了恒州,他带回的消息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。
他从扶风太子行在处,通过昙宗大师的关系,弄到了一份太子李亨即位大典的筹备清单。
吉日己定在八月初三,地点就在灵武郡衙,一切礼制都模仿玄宗旧典,极尽铺张。
但最关键的一处,那份昭告天下的“告天文书”草稿里,赫然删去了“奉先帝命”西个字。
赵襦阳看着那份抄录的清单,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:“好一个李亨,去父之命而自称天子,这不是继承大统,这是趁火打劫,是篡,而非继!”他眼中寒光一闪,对薛七郎下令:“立刻挑选最精锐的信使,携一册《长安陷落记》副本,日夜兼程赶赴灵武。再附我一言:欲正天下之纲,先正其身之始;欲安天下民心,先还马嵬真相。”
戚薇这几日一首忙于诊治流民中的疫病。
她发现,许多人并非身染恶疾,而是一种相似的“惊厥症”,夜半惊醒,浑身颤抖,口中胡言乱语。
细细追问之下,才知这些人大多是亲眼目睹了马嵬坡兵变的惨状。
于是,她特地辟出一间营帐,设为“静心堂”,用银针为他们安神定魂,又让阿芸带着几个孩子,用突厥的童谣安抚那些受惊的幼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