它不像普通植物那样向上伸展,而是横向展开,形如手掌,叶面光滑如镜。当月光照在其上时,竟映出一幕幕画面:全是人们在无人处流露的真实情绪??哭泣、发呆、咬唇、攥拳、无声呐喊。
玄照守了三夜,终于忍不住伸手触碰叶片。指尖刚触及,脑海中便响起一个声音:
>“你害怕吗?”
他怔住:“谁在问?”
>“是你自己。”声音说,“你一直不敢承认,你也曾是他们的一员??那个戴金面具的人。你追求秩序,厌恶混乱,你以为控制语言就能带来和平。可真正的和平,是从允许破碎开始的。”
玄照跪倒在地,老泪纵横:“是……我是怕。我怕一旦放开,世界就会陷入无尽争吵与仇恨。我怕人类根本不懂如何好好说话。”
叶片轻轻晃动,映出他童年的一幕:八岁的他躲在书房外,听见父母激烈争执。父亲怒吼:“你根本不懂教育!”母亲哭喊:“那你懂吗?你只会用规矩压孩子!”小小的他捂住耳朵,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建立一个“没有争吵的世界”。
“可你现在明白了。”那声音温柔了些,“争吵不可怕,可怕的是假装没有争吵。沉默比怒吼更伤人,因为它是慢慢割的刀。”
玄照点头,额头抵在叶面上,久久不起。
就在此时,远方传来马蹄声。
十骑快马疾驰而来,扬起漫天泥水。为首之人身穿旧式官服,胸前佩着一枚褪色的“语正勋章”。他在剧场外勒马停下,翻身下地,脚步沉重地走来。
阿篱认得他??曾是语净学院院长,主导“情绪矫正计划”的核心人物。此人一向铁面无私,传闻亲手送三百余人进入“深度调音室”,其中七成再未走出。
他走到阿篱面前,双膝跪地,捧出一本焦黑残破的册子。
“这是我烧剩下的……《顺民经》修订稿。”他声音沙哑,“那天夜里,我梦见所有被我‘矫正’过的学生站在我床前,一句话不说,只是流泪。醒来时,这本书自燃了。”
阿篱接过册子,翻开一页,只见原本规整的训诫文字已被火焰扭曲成奇异图案,细看之下,竟像是一张张哭泣的脸。
“我错了。”他说,“我以为统一语言就是统一人心。可人心从来不该被统一。它该是参差的,杂乱的,甚至互相矛盾的。就像……就像呼吸,有深有浅,才是活的。”
阿篱静静地看着他,良久,才问:“你还记得最后一个被送进调音室的学生吗?”
男人浑身一颤:“是个十六岁的女孩……她说……她说她梦见蝴蝶从课本里飞出来,啃食老师的讲义……我判她‘幻想污染罪’,关押三个月。可后来……后来她出来了,再也不说话了。”
“她现在在哪?”阿篱轻声问。
“死了。”男人哽咽,“去年冬天,有人发现她蜷缩在图书馆角落,手里抱着一本剪满蝴蝶图案的旧书。法医说,她是笑着离开的。”
阿篱闭上眼,一滴泪落下,正好滴在那本残册上。火焰再次腾起,却不伤人,只是将整本书化作灰烬,随风飘散。
灰烬落地之处,一朵无言花悄然绽放。
男人抬起头,眼中已有泪光:“我能留下吗?我想……学着做一个会哭的人。”
阿篱点点头:“欢迎回家。”
自此,浪浪山多了位扫院老人。每日清晨,他都会抱着一大捆旧档案来烧??那些是他亲手写下的审查条例、思想评定、语言罪名清单。火光中,偶尔会有字迹脱离纸页,在空中短暂成型,然后消散。有人说,那是亡魂在告别。
而那片神奇的叶子继续生长,七日后已铺满整个剧场地面,形成一面巨大的“心镜”。任何人站上去,无需开口,其内心最深处的情感便会以光影形式浮现:有人看见自己多年压抑的愤怒化作烈焰熊熊燃烧;有人看见对逝去爱人的思念凝成星辰洒落肩头;还有人看见自己心底那个从未被接纳的“弱小自我”,正怯生生地朝他伸出手。
越来越多的人跋山涉水来到此处,只为站上这片叶面,面对真实的自己。
然而,并非所有人都愿直视内心。
某日,一支全副武装的队伍悄然逼近山脚。他们戴着特制面罩,耳中植入抗干扰芯片,手持高频噪音枪,目标明确:摧毁心镜,捕获阿篱与玄照。
领头者是一名年轻军官,眼神冷峻。他曾在语净学院受训五年,被誉为“最纯净的执行者”??因他从不说多余的话,从不动摇信念,甚至在模拟测试中,面对亲人哀求也能毫不犹豫按下“清除”按钮。
他率队突入剧场时,正值午夜。心镜泛着幽光,映照出一名女子正跪地痛哭??那是她十年前被迫放弃的女儿。她一边哭一边呢喃:“妈妈不是不要你……妈妈是怕给你取名叫‘自由’,你会活得更苦……”
军官举枪瞄准,手指扣上扳机。
就在这一刻,他脚下的叶片忽然翻转,将他也纳入映照范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