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安妮把最后一件浆洗好的衬衫用力抖开。她踮起脚,将衬衫挂在横贯屋角的粗麻绳上。做完这一切,她用围裙擦了擦手,看着屋里挂得满满当当的衣物,心里盘算着今天能挣几个子儿。
「娘!」吉米像颗炮弹似的冲进屋,差点带倒了门边的水桶,「快些!说明会要开始了!」
「慌什么!」她嘴上这样说,手却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脑后盘得紧紧的发髻,确保没有一丝乱发。「你先去卖报纸,不用陪我去!」
「报纸我都领到了,就顺道回来提醒你一声!」吉米拍了拍布袋,然后又往外面冲,「你别迟到了啊!」
吉米生来就机灵,她有时候感到骄傲有时候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儿,脑袋聪明就会想得多,想得多以后得不到就会拥有更多痛苦。每每看到吉米学着大人的模样,操着大人的心,她心理就忍不住一阵烦躁。
她换上了一件领口没有补丁的深色棉布裙,这是她最好的一件出门衣服。临走前,她又跑到公共盥洗室照了照那块挂在墙上的小镜子。
她按照事先说好的,走到下东区挨着东河边缘的公共水泵房,已经有二十几个身影等在那里了。
人群里有认识的也有陌生的。
红头发的唐娜正手忙脚乱地给最小的孩子擦鼻涕,另外两个稍大的男孩在她身边打闹。她明明说过不参加的,不知道为什么也来了,还找到了集合地点。凯莉和她的三个女儿安静地站在一旁,女孩们洗得发白的裙子虽然打着补丁,但看得出是精心缝补过的。赫梅尔也到了,和她的邻居一起,手挽着手轻声交谈着什么。
凯莉第一个看到大安妮过来。「安妮,你可来了!咱们这就过去?」
唐纳也朝她讨好似地一笑:「安妮,我们都等你拿主意呢。」却并没有解释为什么自己也来了,还拖着这么多小孩。
大安妮看着这二十几个因她而聚在一起的妇人,心里觉得胀胀的。她只粗声应了句:「走。」便带头迈开了步子。平时她给人送洗干净的衣服,主顾能给个笑脸就算不错了,哪曾像现在这样被人等着、盼着,仿佛她真是个能拿主意的人。她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板,走在众人的最前面。
米芙回到家的那个夜晚。
母亲坐在床边,温柔的手轻抚过她的脸颊。
「大家都答应帮你去找人了,」母亲的声音格外温柔,「你为什么还愁眉不展?」
米芙翻了个身,面对母亲。「人找到了,说明会的地点却还没着落。」她叹了口气,「埃莉诺昨晚试着向玛蒂尔达夫人开口,借用百老汇那座空置的房子,被直接拒绝了。」
「明明之前借给我们面试女销售和裁缝,夫人都很痛快。甚至同意将女仆起居室改作宿舍。可一听我们要开说明会,可能要来几十个女工,就怎么也不肯答应了。我们一下子全乱了阵脚。今天我出门前,埃莉诺和安妮也急匆匆出去找地方了,盼着能在日子前租到个便宜点的场地……母亲,你说,夫人为什么会拒绝。」
母亲只是在烛光中眨了眨眼睛,没有追问玛蒂尔达夫人拒绝的细节,也没有评价那位贵妇人的决定。她只是沉默了片刻,才平稳地开口:「玛蒂尔达夫人自有她的道理。眼下最要紧的,是把场地定下来。」
「我们组织里,有一位成员,今天临时有事没来。她的家族经营着东河那条跨海峡的运输线,在两岸都有仓库。明天洗礼仪式结束后,我找她问问。有没有空置的仓库,或许能借用一个临河的旧仓房。」
「母亲,您……」
「睡吧,」母亲的手轻轻拍了拍她,止住了她后面的话,「明天还有洗礼。」
说明会的场地在靠近东河岸边的旧仓库区,隔着狭窄的海峡,对面就是布鲁克林。大安妮对这条路很熟,之前去那边送过浆洗好的衣服。
仓库门开着,等她们到时,里面已经聚了二三十来个女人,嗡嗡的说话声在空旷的梁柱间回响。大安妮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前面的那位黑人小姐,米芙,她正和另一位穿着朴素的年轻小姐低声说着什么。
她多看了米芙小姐几眼。她活这么大,跟黑人打交道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。印象里她们不是在给人帮佣,就是在街边卖些小东西,总之是比她们这些白人穷鬼更不体面的。要不是前几天吉米把人带回家,她是永远不可能跟黑人深度接触的。她想起那天带着这位小姐在下东区挨家敲门时的情形,米芙小姐虽然年轻,说话却有条有理,被拒绝了也不恼,那份沉得住气的劲儿,跟她想象中愚蠢的黑人完全不同。
现在再看到米芙小姐,她自然对米芙小姐多了几分亲近。在她眼里,这黑人小姐除了皮肤颜色深一点,哪里都好。瞧,说话举止,跟旁边那位白人小姐站在一起,一样的大方得体。哟,瞧,米芙小姐也看见她了,还冲自个儿挥手来着。
来的人自动分成了几拨,界限分明得像用牵狗绳牵引开似的。
大安妮这群由她带来的、住在下东区边缘地带的妇人们进门后很自然地分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