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同看着北邙那副嘚瑟模样,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了,恨不得把手中的酒碗扣在他脸上。但他深吸一口气,终究还是压下了这股冲动。
玄同沉默了片刻,似乎在组织语言,他在思考该如何在这么多人面前,尤其是还有华胥和参商这两个“天仙”在场的情况下,袒露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。
但最终,他懒得再去考虑那么多了,北邙和石榴将这两位天仙邀请到他们的“地仙”聚会上,肯定是有他们的道理在,他也没必要过于纠结,于是玄同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酒杯,目光没有看任何人,而是投向了玻璃天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,以及月光下静谧的学宫轮廓。
他的声音不再像平时那样冷硬,反而带上了一种罕见,且近乎虔诚的温和:
“我希望——”
他顿了顿,仿佛在确认自己接下来的话语所承载的重量。
“如果未来……如果这个世界真的还能有未来的话……”
他的声音很轻,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。
“我希望……天下所有想要读书,想要学习的学子,所有心怀求知渴望的少年人……无论他们出身如何,是富贵还是贫贱,是显赫还是卑微……都能有一条……能够通往知识的途径。不再被高墙阻挡,不再被门第限制。”
他收回望向明月的目光,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,那总是紧锁眉头的脸上,浮现出一丝极淡却真实的憧憬:
“至于我自己……如果有可能的话,我想创办一间学校。一所……不一样的学校。”
他的语气渐渐坚定起来:
“一所真正有教无类,将学习的选择权和途径,给予天下所有有心向学之人的……新学堂。”
他仿佛看到了那个模糊却令人心潮澎湃的未来景象,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:“让所有曾经和我一样,只能在泥地里挣扎,扒着书院的门缝,只求能旁听一节课的普通人,都能有机会,堂堂正正地坐在明亮的学堂里,去追寻他们想要的知识,去探索这个世界的真相。”
这番话,与他平日里沉默寡言,只专注于堪舆卦象的沉默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。没有华丽的辞藻,没有激昂的宣誓,只有最朴实、最本质的愿望,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,重重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没有人想到玄同居然真的把自己心底的想法说了出来,就连北邙和海石榴都对视一眼,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欣慰。
玄同的右手边坐着的是浩然。
他原本正啃着羊腿,听得有些入神。当听到玄同最后说要“创办学校”时,像是被点燃的炮仗,声音洪亮地炸开了:
“好啊!玄同!你小子可以啊!搞文化事业是吧?!你要创办学堂,那我也要!咱们就比比看!”
他撸起袖子,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,眼神灼灼地盯着玄同:
“我倒要看看,是强健的体魄拳脚更重要,还是你们那些文绉绉的东西也更厉害!如果你去搞那些玩意儿,那老子就去开个武校、广收门徒,传授真正的实战功夫!让所有人都能练就一身本事,看谁还敢欺负我们!”
他那充满火药味和竞争意识的宣言,瞬间冲淡了刚才玄同话语带来的沉重氛围。
北邙看着这对从入学开始就互相看不顺眼、在任何事情上都要别苗头的冤家,忍不住扶额叹息,语气充满了无奈:
“哎呀哎呀……我说你们俩……怎么连在这种事情上,也要互相针锋相对成这样?一个要办学堂,一个就要开武校……真是服了你们了。”
浩然和玄同自顾自地吵了起来,他们一吵起来就会在周围打开一个结界,被结界隔开的其他人只能无奈地摇摇头继续。
而浩然旁边的下一个位置,坐着的是无量。
她和身边的松水对视了一眼,两人眼中都带着了然和笑意。无量拿起自己的酒杯,那时的她的眼神清澈而灵动:
“我要做的事情,可能没那么宏大,但绝对有趣!”
她声音清脆,非常自信:“我要去写书!写好多好多好玩的故事,把你们的理论,把那些有意思的思想,都用最有趣的方式写出来,让所有人都能看到,能看懂!”
她越说越兴奋,猛地一拍桌子:“我还要去做游戏!做那种能让大人小孩都玩得开心,又能不知不觉学到东西的游戏——我才不要整天对着那些账本和经书念‘阿弥陀佛’呢!”
坐在她旁边的洛宓好奇地歪着头,她轻声问道:“无量,我还以为……你会选择继承家业呢?金蝉寺那么大的产业,还有金蝉银行……你们方丈能同意你去做这些吗?”
无量闻言,浑不在意地耸了耸纤细的肩膀,做了个鬼脸,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:“她不同意我就跑路嘛!多简单的一件事……我早就想好啦!我最讨厌那些铜臭味了,一天到晚算计来算计去,烦都烦死了,我才不要去经营什么银行公司呢,我要去做我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!”
走马灯外的北邙和参商,听着回忆中无量那番斩钉截铁,充满对“铜臭”鄙夷的宣言,再联想到如今那位在金融市场翻云覆雨,将金蝉银行经营得如日中天,言谈间离不开“福报”与“功德”的无量大师……
两人一时相顾无言,心中百感交集,最终只化作一声含义复杂悠长的叹息。
北邙摇了摇头,梼杌面具下传出带着无尽唏嘘的声音:“……可是现在的无量……偏偏成了我们之中,浸染经济场最深的那个。真是……造化弄人。”
参商也沉默着,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。他想起了如今那位精明市侩,仿佛能将一切都明码标价的尼姑,再对比记忆中这个天真烂漫,视金钱如粪土的少女,只觉得时光和命运,当真是最残酷的雕塑家,能将人打磨成与最初梦想截然相反的模样。
梦想是美好的,愿望是纯粹的。
但现实却总是以它不可预测的方式,冲刷着每一个人,将他们带向始料未及的对岸。
他和华胥不也是这样吗?
骰子还在继续传递。长生天亲手写下的轨迹在少年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已然悄然铺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