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渊澈的心跟着沉了下去。他叹了口气,伸出手,宽厚温暖的手掌轻轻落在弟弟略显单薄的肩膀上,用力按了按,那力道带着一种沉稳的、令人心安的支持。“我知你心系君上,忠君之事,本是臣子本分。”他声音温和,努力驱散着凝重的气氛,“但眼下急也无用,徒增烦恼。陛下是真龙天子,洪福齐天,自有神明庇佑。宫中太医皆是国手,林太医更是杏林圣手,定会竭尽全力。你如今刚经历完大考,神魂俱疲,最需要的是静心休养,切莫再劳神忧思,反而伤了自身根本,岂非不智?”他顿了顿,语气更加坚定,“家里一切都好,母亲有我悉心照料,外间事务我也打理得过来,你什么都不必操心,只管放宽心,好好将养几日。”
正轻声劝慰着,老管家秦福脚步匆匆地从廊下走来,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恭敬,在花厅门外停下,低声禀报:“二少爷,宫中有内侍前来传旨。”
兄弟二人对视一眼,心中俱是一凛。方才那片刻的温情与安宁瞬间被打破。秦渊澈立刻收敛了脸上所有的温和,神色变得凝重无比,他飞快地低声对秦卿许叮嘱:“沉住气,定下神,小心应对。”随即深吸一口气,对管家道:“快请。”
来的依旧是那名面白无须、身着青色宦官常服的中年内侍,态度依旧保持着宫廷中人特有的、不卑不亢的客气。他传达了干清宫总管询问老山参的来意,言辞委婉,却字字清晰。
秦卿许强压着胸腔里骤然狂跳的心脏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追问,面上维持着恭敬与镇定,应答得滴水不漏,立刻转身疾步去取参。秦渊澈则在一旁周到地招待内侍,请他坐下用茶,言语谨慎,试图从这内侍口中探听一丝半点宫中的真实风声。但那内侍显然是宫里的老人,口风紧得像糊了十层油的窗户纸,只含笑打着太极,说着“陛下静养”、“一切安好”的套话。
当秦卿许捧着那个装有百年老参和简短恳切奏折的紫檀木盒出来时,秦渊澈的目光紧紧落在上面,眼中的忧虑几乎要化为实质。但他什么也不能问,什么也不能说,只是默默地看着弟弟将木盒郑重交到内侍手中,又恭敬地将这位宫中来客送至府门。
沉重的府门缓缓合拢,将那抹青色的身影和所有未知的焦虑都关在了门外。庭院内重新陷入一片寂静,方才那短暂的喧嚣仿佛只是一个错觉。细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,无声地浸润着庭中的青石板,泛起一层湿漉漉的幽光。
秦渊澈没有立刻离开,他站在原地,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也浑然不觉。他看着弟弟依旧苍白的侧脸,声音沉重得如同浸了水:“陛下……竟已需要用到百年老参来入药了?”这话与其说是询问,不如说是一种带着震惊和痛心的确认。百年老参乃是吊命续气的猛药,非到万不得已,绝不会轻易动用。
秦卿许闭上眼,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疲惫的阴影,他艰难地点了点头,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秦渊澈沉默了,一种无力的窒息感攫住了他。他再次伸出手,重重地拍了拍弟弟的臂膀,仿佛想借此传递一些力量过去,语气沉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:“尽人事,听天命。我们能做的,已经做了。剩下的……唉,非你我之力所能及。”他长长地叹了口气,满是无奈,“回去歇着吧,千万别让母亲看出来,她年纪大了,经不起吓,徒增担忧。”
接下来的两日,等待如同在炭火上慢煎。秦卿许寝食难安,书卷拿在手里半天看不进一个字,时常对着窗外细雨发呆。秦渊澈将这一切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,却也无计可施。他尽可能抽出时间陪着弟弟,有时拉着他去库房清点新到的货品,有时故意找些家长里短的话题来说,甚至翻出儿时的趣事试图逗他一笑,只想分散他那紧绷的注意力。然而,所有的努力都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,只能激起一丝微弱的涟漪,很快便复归于沉寂。秦卿许的忧思,已非寻常言语所能宽解。
直到那名内侍第二次前来,传达了陛下口谕,召秦卿许明日入宫抄经。
内侍走后,秦卿许怔怔地站在原地,手中仿佛还残留着那虚无缥缈的“口谕”的余温。能入宫,意味着离那座牵动他所有心神的宫殿更近一步,或许能捕捉到一丝真实的气息,这让他死寂的心湖泛起一丝微弱的希望;但“抄录祈福经文”这件事本身,又像一枚冰冷的针,刺破那点希望的泡沫——若非情况依旧不容乐观,何需如此急切地祈福?
秦渊澈的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“川”字,担忧之色溢于言表:“入宫抄经?陛下此举……”他欲言又止,心中念头飞转,种种可能闪过,最终都化为更深的忧虑,“二弟,宫中非比寻常之地,规矩大如天,一步行差踏错,便是万丈深渊。你明日入宫,务必谨言慎行,眼观鼻,鼻观心,只听吩咐做事,切勿好奇张望,更不可有任何逾越之举!”他反复叮嘱,生怕弟弟因关心则乱,反而惹下泼天大祸,“咱们秦家虽薄有家资,在民间还算体面,但在天家威严面前,不过蝼蚁尘埃。万事谨慎,平安最要紧,明白吗?”他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。
看着兄长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真切忧虑,秦卿许心中一暖,随即又被更深的酸楚淹没。他郑重地点了点头,声音虽轻却坚定:“大哥放心,我明白轻重,绝不会行差踏错。”
翌日午后,春雨未有停歇之意,反而更密了些,如烟如雾,将整座皇城笼罩在一片迷离的水汽之中。一名身着灰褐色宫装的小太监准时来到秦府接引。秦渊澈坚持亲自将弟弟送到府门口,看着他穿上那身略显正式却又不逾矩的青色直裰,看着他登上宫中派来的那顶不起眼的青呢小轿。轿帘落下前,他终究还是没忍住,上前一步,不顾细雨打湿了锦袍,扶着轿窗,对着里面的弟弟低声又叮嘱了一句,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挤出:“一切……务必小心!”
轿子起行,碾过湿滑的石板路,声音沉闷。秦渊澈站在原地,目送着那顶小轿消失在蒙蒙雨帘尽头,久久没有动弹,任凭雨丝沾湿了他的发梢和衣衫,眉宇间的忧虑浓得化不开。
秦卿许坐在微微晃动的轿中,穿过一道道戒备森严、无声开启又闭合的宫门,行走在空旷寂静、只听得到雨声和轿夫脚步声的宫墙夹道内,一种无形的、巨大的、令人窒息的威压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。他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凝神静气。
文华殿偏殿果然清冷寂静,仿佛被遗忘在繁华宫阙的一角。殿内陈设简单,只有几张书案,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陈年书卷特有的味道。他依言走到指定的书案前,凝神静气,开始一笔一划地抄录经文,试图将所有的焦灼与祈愿,都倾注于这千篇一律的墨迹之中。
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和窗外绵密的雨声中缓缓流淌。不知过了多久,殿外突如其来的急促脚步声、低促的交谈声、太医匆匆而过的身影、杨阁老与太监的激烈争执、以及影七那骤然响起、冰冷如铁、极具威慑力的声音……这一切动静,虽未见其景,却声声入耳,如同重重击打在他本就紧绷欲断的心弦之上。
风波看似暂息,小太监进来取走抄好的经文后,秦卿许独自站在空荡荡、弥漫着冷寂檀香味的偏殿中,窗外雨声凄迷,殿内烛光摇曳。他今日入宫,未能得见天颜,甚至未能靠近陛下休养的殿宇半步,但他听到了那透过门缝传来的、沙哑而疲惫的“口谕”,感受到了那平静表面下汹涌的暗流、沉重的艰难与无声的较量。
陛下在勉力支撑,以一己病体抗衡着来自各方的压力。而他,却只能在这冰冷的偏殿之中,抄写这些或许于实事并无补益的经文。
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,混合着巨大的心痛与担忧,如同殿外无孔不入的冰冷雨丝,一点点渗透他的四肢百骸,几乎要将他冻僵。
当他跟着小太监,沉默地走出那一道道仿佛隔绝了生死的宫门时,竟发现府里的马车早已等候在指定区域。车帘很快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,露出秦渊澈那张写满了焦虑与期盼的脸庞。他竟然一直冒着雨,等在这里!
“二弟!”见到弟弟全须全尾地出来,秦渊澈明显松了一口气,几乎立刻跳下马车,也顾不上撑伞,伸手便将秦卿许拉上车,急切地上下打量着他的神色,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怎么样?宫里没人为难你吧?一切可还顺利?没出什么事吧?”一连串的问题透露出他内心的极度不安。
马车缓缓启动,碾过皇城外湿漉漉的青石板路。秦卿许看着兄长被雨水微微打湿的肩头和眼中浓得化不开的忧色,心中百感交集,他摇了摇头,声音因长时间的沉默和心绪激荡而显得有些低哑:“没事,大哥,真的没事。只是抄经而已,并未见到任何人。”
秦渊澈紧紧盯着弟弟的眼睛,看出他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沉重,也看出他不欲多言,便不再追问。他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,拿出早已备好的干燥布巾递给弟弟,语气放缓了些,带着浓浓的疼惜:“没事就好,没事就好。先擦擦。回家去,母亲让人用文火煨了参鸡汤,一直给你温在灶上,回去多少用一些,驱驱寒气和疲乏。”
车厢内陷入沉默,只有车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车轮轧过积水的辘辘声。秦卿许靠在车壁上,闭上眼,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宫墙内的脚步声、争执声和那声冰冷的“口谕”,眼前依旧是那深宫重重、雨雾迷蒙、令人压抑的景象。而秦渊澈则在一旁,忧心忡忡地看着弟弟紧蹙的眉头和苍白的脸色,心中的巨石非但未能落下,反而悬得更高。他知道,宫门内的风雨,恐怕远比车外的春雨更要凄寒酷烈,而他的弟弟,已然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这漩涡的中心。真正的艰难,或许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