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公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,慢悠悠喝着:“挺好的就行,哎呀,说起来可真是想念以前的日子啊,以前,你妈就算是忙到半夜里面儿,也要给我送两斤猪头肉,送两斤猪蹄子,有时候还能给我送点猪皮冻,外公爱吃猪肉啊,你妈妈赶着休息的时候还能给我煎点肉送过来,猪油那叫个香啊,那会儿你也小。”
徐照月冷声道:“那你离婚吧,在这里假惺惺给谁看?”
外公笑了笑,露出了黄儿泛着银的齐整牙齿来:“那会儿你小啊,不像现在伶牙俐齿的,一见了我就叫外公,就算再晚你也要跟着你妈妈一块儿来看外公,外公知道你喜欢吃挂面,就给你下一大碗的挂面,倒点儿咱们的好醋,切两片飘香肉放进去,再撒点儿葱花,你一个人就能在厨房吃完一整碗。”
徐照月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,越是听这些以前的事情,就越是想哭,越是为自己的外婆,自己的妈妈感到不值得,好在最近吃药吃的格外按时,情绪没什么起伏波动,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,静静看着眼前的人。
外公又继续将话说了下去:“还记得你小时候不?那个时候你外婆还在,外公每天要出去上班,每天上班,大中午才能回去,每个月你只有那么几天能到外公……外婆家里来,外公那时候没什么出息,给不了你外婆好日子,就算是你来,也做不了满汉全席,只能简单下一碗面,蒸一个米,炒点儿小菜,放点儿猪肉,哎呀,现在想想都香啊。”
徐照月双手交叉在一起,放到桌面上,声音发闷: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对面那人喝了一口水:“反正不管是煮面还是做米,你外婆做点刀削,做点儿河捞,炒两个菜,炒个西葫芦,放小一盆的猪肉,那会儿你可爱吃红肉肉,瘦肉嘛,外公每次都要夹到你碗儿里,还记得不?”
徐照月想要让自己不去想这些,但是在这些事情面前,一点恶狠狠的话都说不出来了,只是抱着胳膊将头偏了过去,像是不予理会。
反正你辜负了外婆。
徐照月如是想。
外公将话继续了下去,鱼尾纹在眼角大绽开来,仿佛满脸的幸福:“那个时候咱们一大家子全都坐在小桌子上吃饭,我就专门给你夹肉吃,我知道你是好小月,我就说啊‘小月儿,外公给你吃肉肉,把外公碗里的肉都给你吃,咱们可不给其他人吃!’那个时候的小月就是个懂感恩的小月了,要把外公碗里的那个肉夹给外婆,那时候你好小啊,娃娃一个,木头筷子都用不利索,夹了半天才把外公给你的肉从自己碗里夹起来,要往你外婆的碗里放,最后只能外婆从桌上捡起你掉下的肉,乐呵呵放进嘴里。”
徐照月眼睛彻底湿润了,她恨眼前这个人,但是她又可以以什么身份去恨呢?不要以为说这些过去的事情就能让她不计较辜负外婆的事情,于是恶狠狠道:“得亏当初没给你!外婆跟了你,真是……”
真是倒霉。
徐照月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,她没有资格替自己的外婆评定这些,那个时候一切都好像似乎很好,一大家子和和美美的,吃着灶火上的饭,还能在炉子上烤橘子吃,外婆想在大床上午休,就在大床上午休,想在摇椅上躺躺,就在摇椅上躺躺。
她想烦外婆就烦外婆,想在外婆家捣蛋,就在外婆家捣蛋。
谁也不会说她,但是长大的代价真的好多,比如外婆的去世,比如外公其实并没有小时候她以为的那么好,比如爸爸妈妈工作越来越忙,对自己的期望越来越大。
就像是她对外公失望一样,她也总是让爸爸妈妈失望,没有像别人家孩子那样,有一份“体面的”工作,曾经看好的女婿还被她断崖分手,每天除了窝在家里,基本也就只剩下窝在家里面了,连招呼都很少打,家庭群都已经沉静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了。
爸妈不会说什么,也没时间说些什么,她自己也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,谁说写小说的就一定是一个会说话的人呢?
眼前的那个人又将话题继续了下去:
“小月啊,外公也很想念那样的日子,难道你不想念吗?你是不是也很想念?那个时候,外公透过绿纱窗,就能看见你就蹲在院子里面,小小的一个人,石灰笔在地上画小姑娘、小鸟、小房子,晚上下班回来,外公在院里面收拾玉米,收拾葱花,收拾地上的枣子,你就和你外婆一起泡脚,一起说今天都干了些什么,你爸妈也放心不下你,临睡前还总是给外公打个电话,问问你到底在干什么,让我们催你赶紧睡觉。”
眼前的男人大概也是触动到了真情,说着说着就字句颤抖了起来,用手抹了一把眼眶里面的泪:“你说,怎么生活就变成这个样子呢?”
徐照月是绝对、绝对不会原谅眼前的这个人的,于是从里面挑了个骨头:“我外婆为什么没有手机?我外婆到死都没有一个能和家里人联系上的手机!怎么?你之前给那个女人买的手机好用吗?怎么不说给我外婆也买一个?现在想起那样的生活有多好了?”
“那你干嘛娶那个人呢?如果你不娶那个人,说不定,我和我妈照样会给你送那些猪肉,一个人过不了日子吗?我外婆给你操劳一辈子,就是为了……”
就是为了让别人享福的吗?
徐照月还是没有将后半句说出来,她没这个资格说,只能在心里为外婆抱不平,这种感觉并不好受,如果至恨一个人,那么她一定会很有气势,但可惜,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弱的人,而且情感太复杂了。
眼前的人显然并不准备悔改:“你和那个男娃娃在一起,肯定也要有一方,勇于去追吧?外公只是去追一个自己爱的人,你怎么就不懂呢?”
徐照月冷笑道:“爱?”
眼前的人趁热打铁:“当然!外公肯定也爱你外婆,外公也想外婆啊!只要你外婆没死,或者你外婆——来来来,现在就起死回生!外公一定不娶别的人!”
面前的人将声音重新弱了下来,听上去的感觉就像是老年人的皮肉老了下去,垂在脸庞,唇角两侧的法令纹:“你不能让外公一个人独活啊!难道让外公一个人守着那么空的院子吗?也没个人陪外公说说话,你和你妈也不来,如果不是因为有你的新……我的新老婆,那外公的生活要孤单成什么样子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