电话那头的沈明远显然没料到父亲一上来就是劈头盖脸的怒斥,背景的嘈杂声瞬间小了下去,他愣了一下,语气迅速带上了不悦和一丝在父亲面前习惯性的、试图讲理的意味:“爸,您这又是听谁说的?是不是知时又跟您告状了?我这也是为他好!他都多大年纪了?快三十的人了,该定下来了!稳稳当当地接手家里的事业,结婚生子,成家立业,这才是正途,是为人子、将来为人父的责任!我怎么就是逼他了……”
“放你娘的屁!”沈国栋厉声打断他,怒火如同被浇了油,腾得更高,“为他好?沈明远!你老子我是老了,年纪是大了,但还没瞎!没聋!更没糊涂到是非不分!你那点弯弯绕绕的心思,瞒得过谁?啊?你不就是想用儿子的‘听话’、按你画的道走,来证明你沈明远教子有方、眼光长远?来证明你铺的路就是金光大道、不容置疑?我告诉你,你这不是为他好,你这是自私!是混账!是拿孩子的人生给你自己的面子贴金!”
他喘了一口粗气,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失望而微微发颤,却字字如刀,狠狠砸向电话那头:“老子跟你掰开揉碎说过多少回了?啊?儿孙自有儿孙福!莫为儿孙作马牛!知时他有本事,有志向,他做的那个什么古建筑保护的学问,是利国利民的正经事!是积德的事!比你那些酒桌上推杯换盏、算计来算计去的生意,强百倍!千倍!你倒好,左耳朵进右耳朵出,把我的话当耳旁风!现在更是变本加厉地逼他!我最后警告你一次——”
沈国栋的声音陡然拔高到极致,带着雷霆万钧般的震慑力和一个父亲绝对的权威,一字一顿,清晰无比地穿透电波:“沈明远,你给老子听好了!你要是再敢拿什么‘断绝关系’、‘不孝’、‘让我们沈家绝后’这些混账话来压知时,再敢逼他做一丁点他不愿意做的事,干涉他喜欢谁、想跟谁在一起……老子我亲自上门,打断你的腿!我说到做到!你大可以试试看!你老子我身子骨还硬朗得很,你未必……能活得过我!”
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,连背景音都彻底消失了,只能听到沈明远陡然变得粗重、压抑着巨大怒气和难堪的呼吸声。过了足足有七八秒,才传来他几乎是咬着牙、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声音,带着难以置信和被彻底冒犯的屈辱:“爸!您……您怎么能这么说话?我是您儿子!我……我这一切难道不都是为了这个家,为了知时将来……”
“你怎么说话?老子就这么说话!”沈国栋毫不客气地再次打断,语气斩钉截铁,不留丝毫余地,“你是我儿子,是我沈国栋的种!我教训你,天经地义!但你给老子记清楚了,刻在脑子里:知时,他首先是他自己,然后才是我沈国栋的孙子!他想怎么活,想走什么样的路,想跟谁携手过这一辈子,那是他自己的事,他自己说了算!轮不到你,也轮不到任何人来指手画脚,横加干涉!再让我知道你背地里逼他,给他压力,你看我收不收拾你!我说到做到!”
说完,根本不等沈明远再有任何辩解或回应,他“啪”地一声,近乎是狠狠地挂断了电话,用力之大,让手机外壳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。
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,握着手机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,脸上因怒意泛着不正常的红晕。
敞轩内陷入了一片近乎凝滞的安静,只剩下沈国栋粗重急促的喘息声,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、细微的夏虫鸣叫。
朱桂香默默站起身,拿起温在炉子上的紫砂壶,给老伴斟了一杯刚沏好的、温度正适宜的普洱熟茶,轻轻推到他手边,动作轻柔,带着无声的安抚。
沈知时看着爷爷因愤怒而涨红的脸,看着他那双曾经托举过他童年、此刻却因维护他而青筋微凸的手,看着他为了自己不惜与父亲爆发如此激烈冲突的模样,心中仿佛打翻了五味瓶,翻涌着难以言喻的、滚烫的暖流,混杂着深深的心疼和一丝无法忽视的酸涩。
他想说点什么,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发不出声音。
沈国栋端起那杯深红明亮的茶汤,看也没看,仰头猛灌了几大口,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,似乎稍稍压下了胸中的翻江倒海。
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,才勉强平复了急促的呼吸。他坐回那张带着他体温的藤椅里,像是骤然被抽走了大部分力气,背脊虽然依旧挺直,却透出一丝深沉的疲惫。
他抬起眼,看向坐在对面的孙子,眼神里的熊熊怒火已经褪去,重新被一种更深沉的、带着些许歉疚和无条件支持的慈爱取代。
他重重地、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叹了口气,声音低沉下来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无奈:“知时啊……”
他唤着孙子的名字,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,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,仿佛怕惊扰了什么,“别怕,啊?没什么好怕的。天塌不下来!只要有爷爷在一天,他就别想把你怎么样。爷爷这话,撂在这儿!”
他顿了顿,浑浊却依旧清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,语气变得更加温和,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、笨拙的探询,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:“跟爷爷说说,是不是……心里头,真的有了喜欢的人了?要是真有了,不管是谁,家境如何,是做什么的,只要你是真心喜欢,对方也是个踏实靠谱的好孩子……爷爷和你奶奶,都支持!无条件支持!”
他眼神热切,带着老年人对孙辈幸福最朴素的期盼,“带回来给我们看看,啊?就算……就算你暂时不想见你爸妈,心里有疙瘩,那也得先见见爷爷奶奶,让我们替你……替你掌掌眼,也让我们这两个老家伙,跟着高兴高兴,是不是?”
这朴实的、不带任何功利色彩、充满了纯粹期盼的话语,像一把精心打造、严丝合缝的钥匙,精准地、温柔地,瞬间打开了沈知时心中那扇紧闭了许久、甚至他自己都习惯了其沉重的大门。
他看着爷爷那双充满了关切、真诚甚至带着点恳求的眼睛,又看了看旁边奶奶那双同样充满了鼓励、温柔和无限包容的目光,连日来,不,是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、无处诉说、只能独自消化承受的所有情感、压力、犹豫与挣扎,终于在这一刻,找到了最安全、最温暖的宣泄口和栖息地。
他缓缓地、仿佛电影慢镜头般放下了手中一直无意识握着的筷子,象牙白的筷身落在青瓷碗沿上,发出轻微的一声“叮”。
他深深吸了一口气,那气息带着暮夏夜晚微凉的草木香和饭菜的暖香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才支撑着自己抬起头,目光坦荡而坚定地,迎上爷爷瞬间充满了期待和好奇的视线。
他的声音不大,甚至因为情绪的涌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却清晰地、一个字一个字地,响彻在温暖的敞轩里,敲打在两位老人的心上:“爷爷……我……是有了喜欢的人。”
沈国栋眼睛骤然一亮,如同黑夜中被点亮的烛火,急切地向前探身,连珠炮似的问:“哦?好啊!是哪家的姑娘?做什么工作的?性子怎么样?温和不?你们是怎么认识的?……”
“不是姑娘。”沈知时轻声打断了爷爷一连串充满了传统期盼的问话,他抬起头,目光清澈得像山涧的溪流,坦荡而坚定地,迎上爷爷那双瞬间因为理解了他话中含义而彻底怔愣、甚至带着一丝茫然和空白的视线。“爷爷……”他再次清晰地、缓慢地重复,仿佛要让每一个字都烙印在老人的心里,“我喜欢的人,是个……男的。他叫林叙。”
“……”
空气,仿佛在这一刻,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抽空了。
刚刚因那场激烈的电话风波而激荡、尚未完全平复的空气,骤然凝固、冻结。
沈国栋脸上那急切、期待、甚至带着点孩童般兴奋的笑容,彻底僵住,凝固成一个近乎滑稽又让人心酸的表情。
那双曾经锐利如鹰、洞察世事,此刻虽已浑浊却依旧清亮的眼睛里,清晰地、毫无掩饰地映出了巨大的、海啸般的震惊,以及紧随其后的、深不见底的茫然和无措。
他张着嘴,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,似乎想说什么,想问“你刚才说什么?”,或者发出一个表示疑问的音节,但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,最终,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