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是她来墓园天气最糟糕的一次,浓雾与风沙积聚,散在空气里,天地混沌一体,能见度极低。
传进耳朵里的声音也模模糊糊的,走近些,才勉强听清:“你又过来干什么?你觉得我哥会欢迎你?要不是你的自大,他也不会死!我告诉你,我跟我妈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你!”
是一道男嗓,听着还是少年音,最多不过二十岁。
风起了些,把雾吹成薄薄的一片,林枕溪视野跟着变得清晰不少。
视线聚焦的地方,站着三个人,全都一身黑,最靠近墓碑那人是名中年妇女,人很瘦,从侧面看,背弓得厉害。
至于刚才发出怒吼声的少年,正和一男人面对面站在一起。
这人全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装饰,黑色西服里的白衬衫纽扣一丝不苟地系着,很端庄的姿态。
等看清他的面容,林枕溪突地一怔。
自从娄望邀请她一起吃饭那天起,她就没再见过裴寂。
今天是第一回,他看着似乎瘦了些。
见裴寂一声不吭,连半句狡辩的话都没有,沈翊怒火中烧,恶狠狠地给了他一拳。
林枕溪下意识抬脚,半晌又退了回去,垂在双腿两侧的手紧紧握成拳头。
裴寂像被抽离走三魂六魄,还是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,只是轻轻把头偏了回去,破皮的嘴角溢出血丝。
沈翊揪住他衣领,“你以前不是很能说吗?把我哥骗得团团转,拿你当无所不能的神看,你的指令他照单全收,可现在怎么没声了?你以为你多被我揍几拳,我和我妈就会原谅你吗?想让我们原谅你也行,你也去死啊!”
“小翊,够了,别在你哥面前吵架,”女人低垂着眼,“我们走吧。”
裴寂唇线绷得很紧,女人经过她时,他下意识去拉她的手,但只抓到一把空气。
他轻轻叫了声,“阿姨。”
留给他的是一声沉重的叹息,还有一句:“阿寂,你以后别来了,至少别以这副样子出现在他面前,他不会喜欢的。”-
林枕溪再次见到裴寂,是在二十分钟后。
他正坐在铁艺长椅上。
细碎的雨丝落下,融化在他的黑色外套上,那双曾让她魂牵梦萦的眼经由水汽模糊,雾色蒙蒙。
他循着动静抬起头,看向她,被打湿的刘海杂乱无章地下垂。
那是林枕溪第一次知道,他也会有如此忧伤落寞的表情,直接盖住了见到她时的诧异。
刚才在他们几人离开后,林枕溪有偷偷绕过去看了眼墓碑上的名字。
和猜测的一样,正是八年前因为意外事故死在阿布扎比的亚斯码头赛道上的沈燃。
沉默让整个气氛变得更加凝重。
林枕溪没来由想起喜欢上裴寂的第一年,她曾给自己预设过一个问题:
他光环傍身的姿态,有太多人见过,可要是脆弱伤怀时的模样只有她一人知晓,她会为此感到无比窃喜吗?
现在她对他的感情早就不似当年那般纯粹,但显而易见的是,截止到这一刻她还是很在意他。
也正是这一刻,她得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。
——她一点都不会开心。
他生来就该立于万丈高台之上,享负旁人望尘莫及的盛名与喝彩,而不是在谩骂和责备里自暴自弃,得过且过,最后被时间的浪潮冲刷成一文不名的模样。
这次他们对视的时间非常漫长,长到林枕溪晕头转向,甚至开始分不清他脸上的潮湿是雨,还是眼泪。
好在她带了伞,不管是什么,她都能替他撑住。
林枕溪朝他走去,从包里掏出他上次送她回家后给她的伞,沉默着打开,兜在他们头顶。
她没再去看他,兀自将伞檐压得很低,隔绝开外界一切似是而非的目光。
狭窄的空间和阴暗的光线,削弱她的视觉,唯独放大了雨声。
淅淅沥沥的,像有人正在翻弄着一本写满未说出口遗憾的酸涩情诗。
翻到最后一页时,故事里的男主角终于打破沉默的独白。
“林医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