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素日里掌管中馈、对铜钱银子进出锱铢必较的灵醒脑子,此刻竟成了一团浆糊,白茫茫一片,只馀下那摞银票在眼前晃动的刺目金光。
她下意识想抬手掩住失态的嘴,谁知指尖抖得筛糠也似,连带着鬓边一支点翠珍珠流苏簪子,也跟着簌簌乱颤,珠玉相击,叮当作响。
偏生此时,潘金莲与香菱两个,一个捧定窑白瓷盖碗,一个托着红漆托盘,盛着两盏新沏的滚烫香茶,正是给大官人和月娘的,两对金莲玉足一前一后进来。
“哐啷啷!啪嗒!”
潘金莲手中那盏细白瓷盖碗,直掼在地上,跌得粉碎!滚烫的茶汤泼溅出来,湿了她石榴红裙子的下摆,她也浑然不觉!
香菱更是唬得魂飞天外,手中托盘一歪,另一盏茶也泼洒了半盏,那条新绣了缠枝莲的挑花汗巾子,竟脱手掉在水渍里!
两人四只眼珠子,如同被磁石吸住的铁屑,死死钉在西门庆手中那厚厚一摞、几乎要晃瞎人眼的银票“扇面”上!
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朱红印的墨字,活象烧红的烙铁片子,“滋啦”一声烫在她们心尖儿肉上!
“哎哟我的亲娘祖宗!”潘金莲倒抽一口冷气,声音都岔了腔调,尖利得刺耳。
香菱更是三魂吓掉了七魄,两张粉脸霎时失了血色。
两人竟不约而同,活象两只被火燎了尾巴的狸猫,“嗖”地一声便朝门口扑去!
金莲手忙脚乱,抖抖索索地插上那黄铜门闩,又使劲推了推。
香菱则用整个娇小身子死死顶住门板,胸口起伏不定,还不住地回头张望,那眼神,活脱脱怕下一刻就有那飞檐走壁的强人,破门而入,来抢这些银两!
也怪不得这对小蹄子如此失张失智。
她们进这西门府的日子尚浅,手里能攥着的梯己钱,不过是往日旧宅里作丫鬟,从牙缝里、指缝里抠索省下的几两散碎银子。
平日藏在贴肉的绣花荷包里,睡觉时压在枕头下才安心。
银票?那等金贵物事,从前在旧主家,能远远瞅见管家手里捏着那么一张半张,已是天大的眼福!
何曾见过这厚厚一遝,怕不是能买下清河县狮子街上半条街的绸缎铺子连着后巷的暗门子!
西门庆见她二人这般如临大敌、手足无措的狼狈模样,先是一愣,随即爆发出震天响的大笑:
“哈哈哈!瞧你俩这点出息!几两纸片子就把魂儿吓飞了?关什么门?爷我在清河县,还怕被人惦记不成?”
只觉得这两个可人儿,此刻的蠢态比那妖娆劲儿更添了几分媚味。
笑罢,他随手将那叠沉甸甸的银票,如同丢块擦汗的帕子般,漫不经心地塞进吴月娘怀里:“喏,我的好娘子,收稳当了。这才叫你官人我的手段!”
银票一入怀,吴月娘只觉得怀里象猛地揣进一个烧红的铁秤砣!又沉又烫,几乎要把她的心肝都烙穿了!
她只觉得心口“咚咚”狂跳,象是揣了只受惊的兔子,震得她指尖发麻,连带着怀里的银票都在簌簌抖动!
“我我”月娘张了张嘴,声音干涩发紧,竟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。
她深吸一口气,强自压下那几乎要跳出嗓子眼的心,抬眼看向门口那两个还死死顶着门的“门神”,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斗:“金金莲!香菱!快!快过来!帮帮我数数!我这心慌得厉害,手也抖,怕怕数岔了!”
潘金莲和香菱一听主母召唤,这才如梦初醒,慌忙松开顶着的门板,也顾不上一地的狼借,踩着碎瓷片和水渍就小跑过来。
两人凑到月娘跟前,目光却象被磁石吸住,粘在那摞银票上。
月娘抖着手,从那厚厚一叠中抽出两张,分别递给二人。金莲和香菱下意识地伸手去接——入手竟是两张面额巨大的“纹银伍佰两”!
“嘶——!”
两人同时倒抽一口冷气!只觉得那轻飘飘的纸片瞬间重逾千斤!潘金莲的手指头刚碰到那冰凉的票面,就如同被蝎子蛰了一般猛地一缩!
香菱更是手腕一软,那张五百两的银票竟脱手滑落,飘飘悠悠就要往地上掉!
“哎哟!”香菱和金莲俩人望着飘飘荡荡的银票吓得魂飞魄散,慌忙扑下去捞!
哪里还顾得上帮忙数钱?
她们两个被卖来卖去,统共也不过几十两雪花银的身价。
这一张轻飘飘的纸片子,就够买二十个她们这样鲜灵灵的大姑娘搓扁揉圆了!
两人终于手忙脚乱把那张险些落地的“命根子”抢了回来,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,用绢子裹了又裹,别说数数,连手捏着都不敢用力,生怕弄皱了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