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直说的“镇店之宝”固然是好,却非他此刻心头所念。
他心中另一番更深的计较:这等连内廷都金贵稀罕的物件儿,若是能弄到手里,不显山不露水地送到那些要紧人物的府上当作结交晋身的梯子、打通关节的敲门砖
其价值,岂是区区摆在店里招摇的“镇店之宝”可比?那才是真正物尽其用,想到此处,他眼中精光一闪即逝,嘴角勾起笑意。
西门庆听罢鼻子里“唔”了一声,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,慢悠悠道:“嗯,你心里有数便好。既是要笼络住那姑娘,日后收她的绣物,便是价钱上多抬她几分,也使得。这份钱,自有去处。”
徐直闻言,忙不迭地躬身,脸上堆满了谄笑:“大官人高见!小的省得,省得!”
西门庆满意地点点头,呷了口茶,忽又想起一事,话锋一转,声音压低了些:
“还有一桩,那‘十人团’订的绸缎,按日子该交付了。你记着,面上照旧应承,只是每批货,暗地里都给我拖后几日。不必言明,只推说路上耽搁、新货查验需时便好。”
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,“等后续的绸货到了库里,再一并‘按时’交付。明白么?”
徐直知大官人什么念头,他心领神会,腰弯得更低,声音透着十二分的了然与顺从:“大官人放心!小的理会得!”
西门庆这才起身离开,徐直一路殷勤送至门口。
出了绸缎铺,西门庆翻身上了那匹高头骏马,马鞭虚虚一扬,却不急着回家。他眼珠子转了转,一勒缰绳,竟特意绕了个弯子,打孟玉楼的布庄门前过。
那布庄门脸儿倒是不小,三三两两也有些妇人婆子进出。西门庆勒住马,停在街对面,但见铺子里堆的多是些粗麻细葛、寻常布匹,几个妇人丫头正挑挑拣拣,翻弄着那些便宜货色。
再瞅那旁边单劈出来、挂了块“苏杭上等绸缎”金字招牌的店面,真真是门可罗雀,冷清得能听见耗子叫!
里头两个半大小伙计,一个歪在柜台上,哈喇子都快流到绸缎卷儿上了,显是睡得正香。
另一个拿着把秃了毛的鸡毛掸子,有气无力地在那落了层薄灰的绸缎上划拉,活象给死人掸土
孟玉楼那大长腿俏丽身影,却是不见。
这绸缎生意岂是谁想做便能做得风生水起的?没点根基门路,终究是镜花水月。
看罢孟家布庄的冷清光景,西门庆这才拨转马头,又往自家生药铺去了一趟。这生药铺才是他西门家的根本营生,从掌柜到大小伙计,皆是跟随多年、惯会使唤的心腹老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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况且里头还有吴月娘这正头娘子亲自坐镇,紧盯着账目银钱出入,比那绸缎铺更是牢靠十倍。
西门庆进去略坐了坐,翻翻账簿,见流水清楚,进项稳当,并无半分差池,便也放下心来。
这一通巡视耽搁,待他出了生药铺,日头早已滚下了西山梁子,只在天边留下一抹暗沉沉的、如同旧金箔似的馀晖。
街面上,两旁的铺户纷纷点起了昏黄的灯笼,大官人这才觉得肚皮里咕噜噜乱叫。
他再不多想,两腿一夹马腹,那匹健马便驮着他,“得得得”地踏着青石板路,一路小跑,径直投奔那花灯璀灿、脂粉飘香的西门大府去了。
西门庆前脚刚踏进府门高高的门坎,影壁墙后头,那应伯爵就象条闻着肉味的瘦狗,“哧溜”一下钻了出来。
他早搓着手、涎着脸候在那里,此刻堆起满面的谄笑,褶子挤得能夹死苍蝇,抢步上前深深一揖嚷道:“哎哟我的亲哥哥!您老人家可算回府了!叫兄弟这通好等哇!”
他边跟在大人身后,边一路走到厅内压着嗓子说道:
“我的好哥哥!您老人家如今可是攀上了天梯,得了官家泼天的体面!兄弟们眼巴巴瞅着日头,就盼着能给您道声喜,沾沾这通天的福气不是?”
他觑着西门庆脸色,涎皮赖脸地接着道:
“这不,兄弟们公推兄弟我来请您老的金身!今儿晚上,您务必赏个脸!咱们去狮子街那新扎起的‘醉春楼’!嘿!里头的粉头,清一色水葱儿似的新鲜货!”
“听说还有那海外飘来的番邦姐儿,啧啧,一身皮肉白得晃眼,赛过刚挤出来的牛乳!咱们兄弟几个,定要陪着哥哥好好乐他娘的一宿!也让您松泛松泛筋骨!”
眼见西门庆脸上似笑非笑,应伯爵心头一紧,忙不迭地拍胸脯补道:“这回可用不着哥哥出钱!这回是兄弟们诚心孝敬!份子钱早凑得足足的,专为给您摆一桌清河县头一份的阔气席面!山珍海味,管够!您老人家就擎等着当神仙,受用便是!”
大官人听他聒噪完,这才哈哈一笑,抬手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拍了两下:“好兄弟,难得你们有这份心意。只是”
他便走拖长了调子,显出几分慵懒的倦意,“只是才从京城回来,今儿又在外头跑了一天,乏得很,骨头都散了架。府里头,也还有一摊子事等着料理呢。”
应伯爵脸上那谄笑瞬间冻住,眼珠子却滴溜一转,不过转瞬,那笑容又象油花似的铺满了整张脸,拍着大腿,声音拔高了几度:
“哎哟喂!是是是!瞧兄弟这猪脑子!该打!该打!哥哥如今是什么身份?府里头,月娘嫂子那是菩萨般贤德的主母!屋里几位美婢,哪个不是天仙下凡,月里嫦娥也似的宝狮人物?”
他挤眉弄眼,故意把声音压得又低又黏糊:“守着这样的金窝窝、销魂窟,温柔乡里醉生梦死,谁还稀得去瞟外头那些残花败柳、腌臜货色?”
他凑得更近,带着狎昵的坏笑:“嘿嘿,就那李娇儿院里顶红的粉头,搁哥哥您眼里,怕不是连土鸡瓦狗都算不上?依小的狗眼瞧啊,也就她那亲侄女李桂姐勉强能入得哥哥您的法眼!”
大官人哈哈两声并不接话,脸上那点笑意收得干干净净,正色沉声道:“你来得倒巧。眼下我有两桩顶顶要紧的勾当,非你去办不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