暖阁里刚静下片刻,那厚重的猩红毡帘子“啦”一声,裹着一股子腊月的寒气被猛地掀开!
冷风里撞进一个穿着青缎子羊皮袄的妇人,正是专替凤姐在外面放印子钱、勾连地下营生的来旺媳妇。
她虽是个仆妇,眉眼间却带着市井泼辣的悍气,此刻那张脸却煞白得如同刚刷过的墙皮,也顾不得礼数,几步抢到炕前,“噗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声音又尖又颤,带看哭腔:
“我的活菩萨奶奶!塌—-塌了天了!城西那几处咱们占着大股的钱窟窿,还有那几家吞了咱们血本银子的赌档今儿一早,鸡还没叫全乎呢—全卷包烩了!”
来旺媳妇拍着大腿:“说是”,奔了清河县那兔子不拉屎的地界去了!”
“说是说是京城这阵子风头紧得能勒死人,先去清河县避避,等风平浪静了再说!”
“清河县?”凤姐先是一愣,太阳穴突突直跳。
来旺媳妇带进的那股子冷风,像淬了冰的针,扎得凤姐脑仁突突地跳。
“清河县清河县”凤姐嘴里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,牙关咬得死紧,腮帮子都酸了。
眼前却不受控制地翻腾起另一本帐:
年底!眼瞅着就到年底了!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子,月钱、年赏、各处的节礼、采买年货、预备老太太、太太们的寿礼—桩桩件件都是钱!
公中的帐上早就是个空壳子,全指望着她挪腾周转。那几笔放出去的重利,本就是她拆了东墙补西墙,预备看年底填窟窿的急钱!
本想着放进地下钱庄和赌场准备吃一些利钱,如今如今竟让人连锅端了!
这念头一起,凤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,激得她浑身一哆嗦。这要是堵不上—年底对帐的时节,那些个眼红心黑的,还不把天捅破了?
贾琏那个没囊气的混帐,老太太、太太们面前——-她王熙凤当家奶奶的脸面,连同这些年苦心经营赞下的体己、威严,怕是要被撕得粉碎,丢在地上任人踩踏!
“嘶——”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撰住了她的太阳穴,象有根烧红的铁钎子在里面狠狠搅动。
凤姐眼前一黑,身子晃了晃,下意识地用手死死抵住额角,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。
这头痛的毛病,自打她接过这千斤重的担子,就没消停过,只是今日来得格外凶恶,带着催命的架势。
冷汗瞬间濡湿了她鬓角细碎的绒毛,胭脂也盖不住脸色的灰败。
“奶奶!”一直侍立在角落阴影里的平儿,见状心猛地一沉,慌忙抢步上前,伸手稳稳扶住凤姐摇摇欲坠的身子。入手只觉得主子手臂冰凉,还在微微发颤。
“不妨事”凤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,声音都虚飘了,带着强忍痛楚的嘶哑。她闭着眼,大口喘着气,试图压下那股翻江倒海的眩晕和剧痛:“走,去天香楼,该出发了!”
平儿不敢多言,只用力支撑着她,另一只手轻轻替她揉着太阳穴,指尖冰凉。
车轮碾过土坷垃,车身便是一阵筛糠也似的晃荡。车厢虽轩,两个玉碾就的妙人儿挤挨在一处软垫上,那温香软玉堆砌起来,便觉生出几分肉腾腾的拥挤,脂香汗气,暗暗氙盒。
秦可卿斜签看身子,探出一段白得晃眼的玉腕,指尖儿带看沁骨的凉意,正细细地替歪靠着的王熙凤揉按着太阳穴。那指尖儿滑腻腻的,点在皮肉上,倒似蘸了冰凉的玉露。
“婶子,可觉着松泛些了不曾?”秦可卿启朱唇,露皓齿,那声音软糯糯,莺啼燕,天生一段风流媚韵。
那张粉面,此刻虽失了血色,倒愈发衬得眉如远黛,唇似含珠,真真是画儿里走下来的天仙人物。口脂香气混着一丝清幽的冷香,嘘在王熙凤鬓角耳畔,痒梭梭的。
王熙凤闭着眼,喉咙里滚出一声舒坦的“恩一一”,尾音拖得长长的:“好多了”-你这小手儿,天生的解乏仙方儿。”
她依旧纹丝不动地歪看,那丰膜身段儿,尤其身下那两团滚圆肥实实墩墩地压在锦垫上,将身下的杭绸料子绷得溜光水滑,沉甸甸,稳当当,倒似生了根。
秦可卿着她眉心略略舒展,便柔声道:“婶子也须惜福养身,莫太耗了心神。外头那些刀山火海,总有个腾挪闪转的馀地—”
王熙凤猛地睁开眼,一双丹凤眼波光流溢,带着真切的怜惜:“我的好可儿!你且先顾全了自个儿这副灯尽油枯的身子骨罢!”
她目光如钩,细细描摹着秦可卿那张巧夺天工的粉面,“你瞧瞧,这脸盘子,白得象那雪洞子里供着的羊脂玉观音,美倒是美煞了,却透着一股子死气!你自家心窝子里那点没着落的官司还没个丁卯,倒先替我这滚钉板、下油锅的操起闲心来了?”
秦可卿被她这热辣辣、沉甸甸的关切一撞,唇边绽开一丝浅淡却勾魂摄魄的苦笑,长长的眼睫低垂下来,在眼下投下两弯小小的、惹人怜惜的愁影儿:
“着落?呵—”
她声音轻飘飘的,带着点认命后的死水微澜,“如今那府里,上上下下,谁眼里还容得下我这碍眼绊脚的未亡之身?不满婶子,那宁国府不拘是谁,我已经多日不见着了,他们只巴不得我立时三刻化作一股青烟散了,才落得眼前干净。”
她略顿了一顿,一声几不可闻的幽叹衣衫内那对庞然大物起伏不定,“也就宝珠、瑞珠那两个痴妮子,还死心塌地守着我在那冷清清的天香楼小院里如此这般·倒也图个耳根清净。”
“横竖-我这心,早是枯并一口。就这么熬油似的,熬一日,算两响。若得菩萨开眼,早早收了我这去—-倒也干净,省得在人前碍手碍脚,讨人嫌厌。”
那语气里寻不出一丝火星,只馀下灰烬般的倦怠与看破红尘的漠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