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他为自己活下来而感到抱歉。”
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已过去了二十多年,即便她清楚这个道理,仍会不时沉溺进去难以自拔,更遑论刚刚经历此事的宋十安?
何况他,还有其他创伤。
“除此之外,他还被囚禁侮辱,导致他对陌生人和陌生的声音产生无法抵御的恐惧,同时会对自己产生强烈的自责,还有严重的羞耻感。”
“他会很自卑,觉得自己被侮辱了、脏了。从而产生严重的心理问题,对一切都没有安全感,不再信任他人,也损伤了自信心,怕被人看到,担心被人歧视、被人嫌弃。”
周通看看同样一脸懵的吕佐,更是觉得荒唐,“这更是无从说起!”
钱浅指指自己的头,耐心解释:“他这里病了,所以他的想法与常人不同。”
“他被囚禁在在地窖太久,所以害怕黑暗的封闭空间,这个叫幽闭恐惧症。他自幼志向便是报效朝廷、安国振邦,可没想到,捅向他的利刃却是来自背后,这个叫做背叛创伤。”
“他的伤,不仅仅是咱们看到的、那些身体上的伤害。那些看不见的、心理上的创伤,要比身上的伤要严重得多。”
“他所受到的所有伤害,都来自他用生命守护的国家和百姓。种种创伤叠加到一起,摧毁了他的信念、碾碎了他的尊严,从身到心的毁灭,才会令他崩溃绝望至此。”
钱浅揉揉疼得发昏的脑袋,说:“我们要理解他、鼓励他,陪伴他度过这段最艰难的日子,让他重拾尊严、建立信心。否则,他会活不下去的。”
周通泪水涟涟,不断点头答应:“好好,夫人您如何说,我就如何做。”
他犹豫再三,还是问出口:“真的不把侯爷还活着的消息,告诉国公爷和老夫人吗?”
钱浅摇摇头,“公父行事一板一眼,婆母又好面子,对他一向严苛。我怕他们不能理解和接受十安现在的状态,不能尊重他的意愿。十安现在,再也经受不住任何要求和责骂了。”
她顿了顿,才继续说:“更何况,他们已然接受了十安战死的消息,倘若十安最终没能撑下去,要二老如何再经历一次丧子之痛呢?若十安能好起来,愿意回去,咱们再回也不迟。”
周通叹息点头。
钱浅累得厉害,吕佐扶她去小憩一会儿,给她盖好毯子就要退出去。
钱浅拉住他的衣角:“你真的,不走吗?”
吕佐坐到床边,对她轻声承诺:“说了要替我家公子守着你,我不能食言。”
钱浅鼻子有点酸:“可是,心病不像外伤。外伤终究有愈合的一天。但心病不一样,心理创伤可能是永久性的,他或许,这一辈子都不会好起来。即便他愿意努力,这也会是一个极其复杂又漫长的过程,要一直在未知的路上尝试、探索。”
她红着眼睛说:“吕佐,你本该去过轻松快活的日子。”
吕佐轻笑道:“现在的日子就很好。不用在阴谋诡计里小心翼翼,不用打打杀杀,真的挺好的。而且,你懂得这么多,他一定会好起来的。”
“谢谢你。”钱浅的眼泪从眼角滑落,声音有些哽咽:“幸好有你在,不然,我真怕我会撑不住。”
吕佐掏出帕子给她擦去泪水,“别担心,一切都会好的。”
他故作轻松地问:“话说,你怎么懂那么多啊?那些心病,我真是闻所未闻。”
钱浅眼中含泪,挤出个酸苦的笑:“因为,我也疯过……”
*
一段时间下来,宋十安身上的外伤好了个七七八八,脾气却越发不稳定了。
钱浅去木匠坊给宋十安定制了一个木质轮椅,想推他到院中晒晒太阳。木质轮椅需要有额外架起他断腿的功能,怕吕佐交代不明白,她就亲自去了。
回来时发现屋中满地狼藉,吕佐正在默默收拾。
宋十安睁眼不见她,就把吕佐端来的吃食都打翻了,还将帷幔扯下,将被子扔到了地上,又用枕头砸翻了烛台。
钱浅为他抱来新的被子,耐心解释自己的去向,一再向他致歉,不该不同他说一声便走。
可宋十安并不领情,表情反而更加愤怒了些,甚至伸手打掉了钱浅为他按摩胳膊的手。
看着钱浅雪玉般手背一片通红,宋十安终于安静下来。
似是抱歉、似是内疚,好在总算不闹了。
没过几天,宋十安在一次发脾气砸东西后,突然开始自残。
他狠狠抽自己的脸,用牙咬自己的胳膊。
钱浅心痛如刀绞,拼命抱住他阻拦,直到她将自己的手指往他嘴里塞,才迫使他张开了嘴。
他身上深深浅浅的伤口刚好,手臂又被咬出了血,留下好大一片乌青。
周通做了一双及肩的棉手套,将宋十安胳膊套住。他左腿箍着厚厚的石膏,两只手臂又被半禁锢住,像个行动不便的木乃伊。可没人觉得好笑,反而更加悲怆。